第5章

從那天開始,方緣對江衡的态度,出現了微妙的轉變。

餐桌上,江衡依然會滔滔不絕,說自己每天想起來的記憶。但方緣不再只是低頭傾聽,除了“嗯”和“哦”之外,他開始回應更多話了。

一個人的訴說,變成了兩個人的聊天。

明明在夢裏恢複記憶的只是江衡,方緣随着他一點點說往事,卻感覺自己的記憶也跟着恢複了,從黑白的、灰暗的過去,重新擁有了色彩。

不光是糟糕的經歷,離奇的、有趣的、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一同被想了起來。

偶爾,一覺醒來時,方緣還會想起,自己在末日裏是如何學習阿Q精神的——至少現在再也不用早起了,沒有加班也沒有工作壓力了。

江衡對此則抱怨不止,異能者的責任太重,他末日後的生活比之前還要緊張、壓力大,工作的時候他每天8點起床就可以,但異能者時常要輪流守夜,6、7點起床的作息不要太正常。

不知是不是因為江衡,一周過去後,方緣忽然有了出門看看的心情。

在這之前,他感覺自己雖然心情平靜,但并沒有做這種無意義事情的想法,除非必要的扔垃圾、采購,只有嘴饞時會出門一次,宅到不行。

江衡跟着他一起出門了,右手戴着個防曬手套,遮住紋身。

他問方緣,“我們出門去哪裏?”

方緣表示沒想法,“随便走走。”

“那我們去做點什麽?”

“看風景。”

江衡原本覺得,風景什麽的,他已經看夠了。

在末日裏,最不缺的就是風景,人類的衰敗,帶來的第一個東西就是大自然活力的回升。

那些高山流水,蟲鳥鳴聲,種種生物們生生不息,藤蔓和野草霸占城市。

走到村口時,方緣在一個茶水攤坐下,江衡跟着坐下時,才忽然明白過來,方緣要看的風景,不是什麽自然風光。

是人。

茶水攤位在一個菜市口的中央,坐在這裏,能看到整個熱鬧的集市,人們來來往往,匆忙或悠閑,在這個偏僻的地方,甚至還能看到牛車馬車,馬兒打着響鼻,人牽着馬,馱着貨物前行。

方緣就坐在這裏,慢悠悠地嗑瓜子,喝茶,看人們操着方言,和賣香菜賣芹菜賣大米的商販讨價還價,看老人帶着孩子在一旁玩丢沙包,聽冰糖葫蘆的叫賣聲,看人騎着車、一邊吆喝着什麽一邊從這頭慢慢騎到那頭。

看小平房上面冒出的炊煙,看地上散落的爛菜葉、垃圾,看誰和誰因為雞蛋碎了铿锵有力地吵架,看女人在甩賣的五元店一件件拿衣服往身上比劃。

看那些悠揚的民歌,乞讨的人在街邊拉二胡,看攤位老板和旁邊一桌的客人說閑話,聊街坊鄰裏的八卦瑣事。

他看得津津有味,一盤瓜子都見了底,再次摸過去時,沒有抓到瓜子,抓到了江衡的手。

倆人擡頭對視,忍俊不禁。

“再來點?”

“想吃花生了。”

于是倆人又叫了一碟花生,一碟毛豆,老板趁機和他們推銷自家做的小菜、烤魚,問他們除了茶水要不要試試啤酒飲料。

方緣沒有要啤酒,就這麽在茶水攤坐到了下午,陽光弱了下來,才和江衡離開。

回家的路上,江衡不知從哪兒冒出了想法,忽然說自己也可以擺攤。

方緣意外地看向他,“擺攤?你終于打算幫我處理倉庫裏的那些物資了?”

“不,”江衡搖頭,“我覺得,我可以擺攤表演魔術。”

說完了,就當着方緣的面表演了一遍,把手裏的東西變沒,再變出來。

“你這是作弊。”

“我這是天賦異禀~”

江衡當天晚上,還真就開始準備魔術用具了。

只是第二天起來時,他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我夢到了最倒黴的事情。”江衡吃早飯時,看起來沒有睡好,也沒什麽精神,“然後就沒睡着了……”

“什麽事?”方緣有點緊張,忽然想到,該不會是記憶到此為止了吧?

比如,夢到了生前的最後一刻……

“你記得末日爆發一年後的超級喪屍潮嗎?”

江衡喝了口咖啡,倒是沒有說出什麽恐怖的事。

“當然記得,”方緣跟着他的話回想起來,這種事,他是不可能忘記的,

“在那次喪屍潮裏,很多喪屍都得到了進化,跳躍力、攻擊力和敏捷度提升,大規模來襲,死了很多人,原本的避難所都淪陷了一個……”

他當時只是幸運,躲在地下的某個倉庫裏,才逃過一劫。

“我那時候,是迎戰的一員,雖然不是前鋒,”江衡緩慢地說道,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松,“那時候對付喪屍最有力的武器,是炸`彈和火焰,我就是在那次事件中……被燒傷了。”

“燒傷?嚴重嗎?”

“不嚴重,但是毀容了,”江衡在臉上比劃了一個範圍,将幾乎半邊的臉都捂住了,“大概這一片都燒壞了,巨醜無比!”

“……”

方緣沉默了下來。

江衡說到這兒,反而語氣輕快起來,像是怕方緣擔心似的,“可真是太吓人了!我是說,我在醫院醒來,照鏡子的時候,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面對喪屍的時候都沒有吓壞,結果差點被自己醜死,你說氣人不氣人?”

打趣了這麽兩句,江衡就繼續吃了一大口漢堡,眯着眼睛感嘆起來,“哎,可惜我英俊迷人的容顏啊,從此就沒有咯。”

“重點是這個嗎?”方緣終于忍不住吐槽。

江衡沖他眨眼,“那是,誰讓我隊友沒一個養眼的呢?”

方緣低頭吃煎蛋,沒有像以往那樣跟着聊天,因為走神,差點把糖當鹽撒了。

他想起來在哪裏見過江衡了。

重生前,他見過的江衡,是已經毀容後的,所以他才會一直覺得江衡眼熟,但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只是……

那時候的相遇,是他在走投無路時,被江衡發現,施與援手。

方緣身無分文,帶着的食物和水本來就不夠,又遭遇了強盜,被搶走了大半,眼看要餓死時,碰到了江衡的隊伍。

他沒有異能,沒有物資,沒有情報,而且腳踝扭傷,隊伍原本不想接納他這樣的新成員,不,準确來說是包袱。

是江衡突然站了出來,為他作保,讓他留了下來。

“他不是想去E城嗎?我們正好路過那裏,就順路帶帶他吧,等到了E城,再和他分開就是。”

方緣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道這段路有多遠,只是在看到江衡出現的時候,明白自己得救了。

他不知道江衡的名字,不知道他也是異能者,甚至在得到幫助後,也不敢上去搭話,怕被誤認成貪得無厭、想要索取更多好處的人。

那時候的江衡,因為毀容,戴着個面具,看上去氣質兇惡,身上有血腥氣,在方緣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個高大、沉穩、冷肅的英雄形象。

至于眼前的這位江衡……雖然也是大英雄。

方緣實在沒法将他,和自己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面具男聯系在一起。

“方緣?”江衡說着說着,終于發現大房東在走神了,擡手在他眼前晃晃,“怎麽了?”

“……沒什麽。”方緣看他一眼,決定還是先不說實話了。

反正江衡也沒想起來,他就先裝傻幾天。

方緣瞧着他,試探地問了問,“那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哪方面?”

“你的……PTSD?找到症結了?”

他還記得,一開始江衡說過,自己因為末日的事情,精神狀态不好,需要在他的堡壘裏生活,才能有安全感。

江衡還說,如果想起所有事,也許就能追根溯源,讓症狀痊愈了。

如今,毀容的事情都想起來了,方緣希望這就是江衡最糟糕的經歷了。

“這個啊……”江衡認真思索起來,過了幾秒搖搖頭,“我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燒傷毀容雖然很可怕,但我感覺那時候我酷酷的,不至于到留下陰影的程度。”

那你可真是厲害。

方緣嘆氣。

不過,仔細想想,他印象中的面具男江衡,的确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雖然看起來沉穩高大,但給人的感覺,更多是可靠、溫和。

真是奇怪,那時候的江衡明明不茍言笑,整天都板着臉的,他偏偏就感覺特別親切,在一路朝着E城行進的路上,躲在暗處偷看了好多次。

他還曾經以為,江衡是個比自己大很多歲的叔叔,對其有過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呢,後來分別了,都夢到過那個面具好幾次……

不,這種事,這種想法,絕對不能讓現在的江衡知道。

方緣默默低頭喝豆漿,再次堅定了自己保密到底的信念,要把秘密埋葬在最深處。

“诶,你臉怎麽有點紅?感冒了嗎?”

“沒有,熱的。”夏天已經來了,方緣找到最恰當的借口,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去冰箱,神情無比淡定,拿出兩聽冰鎮的可樂,丢給江衡一聽,另外一聽冰在自己的臉頰。

方緣多看了冰箱兩秒,忽然覺得這幾天飲料喝了不少,冰箱居然還是滿的。

好在,這個疑問冒出來沒過多久,就在晚上破案了。

咔噠一聲,方緣站在牆邊,打開了客廳的頂燈,眯着眼睛看向冰箱前的人,

“你在幹什麽?”

江衡手裏拿着兩聽可樂,滿臉無辜,“補貨……你沒睡啊?”

“補貨??”方緣震驚又不解,“這是倉庫的,還是你新買的?所以這幾天你一直在——”

“是的,我從小賣部新買的,”江衡把最後一聽可樂擺進去,擺在最後一排,順利填滿冰箱,坦然一笑,“你不覺得這樣看上去很令人滿足嗎?”

“……”方緣無奈扶額。

不覺得,你這個囤積強迫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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