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天晚上,方緣也做夢了。

他的夢境和江衡不同,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沒有聲音,沒有人,只是一個安靜寒冷的畫面。

夢境裏的方緣,逐漸産生一股熟悉感——這個夢境,他曾經有過很多次。

是在做夢啊。

方緣覺得,這應該算是清明夢,可就算意識到這點,他還是無法控制夢境。

只能坐在這裏,感受着寒冷,等待時間一點點流逝。

那是他重生之前,被困到死的山洞。

山洞上邊,其實有一個小口的,人爬不上去,鑽不出去,但是空氣流通,從這個小小的洞口看出去,方緣能辨別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方緣靜靜地看着那個透進來光的地方,看了一會兒之後,聽到了鳥鳴聲,一只麻雀飛了過來,停留在那個小小的洞口。

因為逆着光,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剪影,但活潑靈動,非常可愛。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固定的夢境中,瞧見飛鳥。

如果那時候也看到過,就好了。

……

方緣是被窗臺的鳥鳴聲吵醒的。

雖然外牆有鐵網,有電網,但他最近并沒有通電,也好在沒通電,鳥群才沒有遇害。

他摸向床頭,擰開杯蓋,灌下去一大杯白開水,才緩緩起床。

洗漱,下樓,江衡準備好了早餐,窗外是晴天,夏日裏開始出現蚊子,江衡用電蚊拍打了兩只,溜溜達達洗完手坐下,吃了沒幾口,又開始說起昨晚恢複的記憶,說完以後,和他商量今天是去茶水攤,還是試試擺攤表演魔術。

這樣的一天,似乎很平常,和昨天的一樣,和前天的差不多。

江衡停下話頭,朝方緣看過去時,後者還在發呆。

“在想什麽?”

“現在。”方緣回過神來,望着桌對面的江衡,“還有以前。”

江衡低頭切烤腸,烤腸是一半被切開,卷曲的樣子像八爪魚,“哦?”

“我曾經以為,自己很讨厭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方緣拿起勺子,在雞蛋形狀的煮雞蛋上面澆醬汁,“每天、每天都一樣,一樣的吃,一樣的睡,一樣的做事,一眼看到頭。”

江衡眨眼,“就像現在這樣?”

方緣卻笑着搖頭了,“現在很好。”

同樣是日複一日的生活,早起,吃飯,聊天,打發時間,睡覺,明明就是他曾經最讨厭的樣子。

日複一日地上班,工作,等待薪水,日複一日地逃亡,尋找食物和水,等待死亡,也等待希望。

但他現在竟然不覺得厭煩。

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

也許是因為江衡。

因為,江衡會突然說到不知名的禮物,而方緣清楚那是自己偷偷送去的,他可以選擇說出真相,也可以選擇繼續保密。

因為,江衡會一天天地在他耳邊念叨,末世後人類的生存空間那麽小,人又那麽少,我怎麽還沒遇到你?

因為,江衡的氣質随着一次次醒來,微妙地轉變着,變得更沉穩,卻不像方緣記憶中那樣寡言、冷酷,就好像在他的面前,就不需要維持什麽形象。

方緣聽着他訴說,就暗自計算着時間,猜他過多久才會發現,那天被他留下的人就是自己,或者永遠不會想起。

猜他多久才會意識到,坐在他眼前的方緣,和末日中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蝼蟻,不是同一個模樣。

如果江衡一直都認不出那個自己,要不要主動提醒,說出真相?

江衡會失望麽?

“方緣。”

江衡忽然皺着眉,挺嚴肅地叫了他一聲。

陽光很好的下午,天上的雲朵時不時遮住陽光,方緣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朵很厚的雲正好飄開了,周圍的陽光猛地明亮起來。

他們坐在茶水攤,老板終于成功把毛豆推銷給他們,擺在桌上的毛豆皮堆成小山。

方緣就越過這樣的小山,應聲看向江衡,

“怎麽了?”

江衡擡起手,指向一個正在運貨的新店,一些工人正在往店裏搬運東西,看樣子是準備過幾天開業了,

“看,是琴商。”

琴商。

方緣立刻擡頭看去,果然在那些搬運的箱子間隙中,瞧見了眼熟的牌子,店鋪的玻璃窗子後面,則擺着一個很顯眼的鋼琴。

他有點愣神,不由得沉默了一會兒,也多看了一陣子。

“等這個店開業了,一起去看看吧。”江衡在旁邊突然提議。

“為什麽?”方緣下意識地反問,“我記得……”

我記得你不會樂器啊。

雖然,是重生前知道的事情。

“怎麽說呢,有點想看看吧。”江衡嘆了口氣,“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些末日裏的事,在那種環境下,壓根就看不到樂器幹淨完整的樣子,更沒人有閑心搞音樂。”

“這樣啊。”

方緣收回了視線,沒再繼續看,江衡倒是又打開了話匣子。

自打那些餐桌上的追憶往事得到回應,江衡的閑聊就不局限于餐桌了,一天之中無論早中晚,無論地點在哪兒,随時随地都能說上兩件末日裏的事情。

“說起來,我這幾天想起個片段,”江衡一邊嗑瓜子,一邊品着熱茶說起來,“那個片段孤零零的出現,我都對不上是哪個時候的記憶。”

“什麽樣的片段?”

“一個廢墟裏的片段,”末日裏到處都是廢墟,這種開頭沒什麽新意,江衡說完不滿意,又加入了細節的描述,

“和其它的不一樣,那地方在我發現它之前,住過人,而且看得出來,那個人剛剛離開沒多久。”

方緣拿起勺子,攪了攪碗裏的甜豆花,擺出傾聽的姿勢,“确定是人類?”

不是喪屍?

“是,因為他在那裏生了火,我到的時候,還有火星沒有徹底熄滅。”

“火……”

是的,方緣記得,大部分初級的喪屍,都有些天生的怕火。

也許是因為身體腐爛,那些喪屍身上都挂着很多屍油,一旦沾了火,很難滅幹淨,燒到腦組織就完了。

他也曾經在絕境下,用火堆保護自己,阻攔喪屍的靠近。

用他剩下的最後一件、最心愛的東西,充當了燃料。

江衡仍然瞧着街那頭,好像看着的不是什麽店鋪,而是那一天的廢墟,

“我在火堆裏發現了燒焦的琴弦。”

方緣拿着勺子的手一顫,叮地一聲,将勺子落回碗中,瓷器碰撞發出脆響。

“琴弦不是什麽可燃的東西,我出于好奇……就扒拉了兩下,依稀辨認出,那些應該不是木柴,而是什麽琴的琴身。”

江衡輕聲說着,好像在為那個未曾謀面的人感到遺憾,“真可惜,我對樂器一竅不通,連它是哪種弦樂器都分辨不出。”

“性命都不保了,留着琴有什麽用呢。”方緣小聲地念了一句,若不是提到了琴這個字,江衡幾乎以為他在自言自語。

“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想想,現在一切都沒發生,那個琴的主人,此時應該像那個店裏的人一樣,認真擦拭保養琴身,舍不得丁點磕碰吧。”

江衡搖頭,像是惋惜,又似慶幸,“我想看看那些琴完好無損的樣子,方緣,改天一起去吧。”

方緣沒有說話。

許久,在江衡以為他不會再繼續話題,考慮自己去看的時候,方緣又突然開口了。

“你想看的話……”

“嗯?”

“我也有一把。”方緣垂着眼睛,有點讓人琢磨不出情緒,“晚上回去,可以給你看看。”

“什麽?”江衡驚訝地睜大眼睛,“你也有琴?什麽琴?我怎麽從來沒見你拿出來玩過?你懂樂器?”

方緣擡起眼皮,瞥他一眼,看得江衡下意識拉回上身,靠回椅背上,怕被嫌棄似的,

“小提琴。”

除了這個,他就沒再回答江衡別的問題。

實際上,如果不是江衡今天突然提起,他也不會想起自己還有一把琴,藏在堅固幹淨的琴盒裏,原本打算這輩子都不再開啓。

那一把琴被他起了名字,叫做塞德裏克,就刻在琴身的內側,一行花體的英文字母。

琴是純手工打造,由國內一名很優秀的琴師制造,造假也很高,像這樣的琴,往往還有獨特的、難以被複制的特殊音色。

這一把較為沙啞、低沉,共鳴聲穩重,方緣第一次拉響它的時候,想到了電影中那個真誠、正直、卻死于非命的少年,一切戛然而止,叫人動容,是無法忘記的角色,于是給琴起名塞德裏克。

封閉的倉庫內,只有冰冷的白光在頭頂亮着,為這一小片區域照明,方緣沒有讓江衡進來,獨自搬了許久箱子,才在角落裏挖出那個琴盒。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如今要找出它,卻輕易想起了它被擺放的位置。

很長一段時間,方緣無法面對它,甚至不想看到它。

就像現在,他打開琴盒,手指會忍不住地發抖,心跳飛快,像是無法承受。

他默念着琴的名字,帶着薄繭的指腹觸碰琴身,眼前映照出的,卻是他在末日之中,絕望而崩潰地親手摔爛它、砸成碎片,然後将它點燃的那一幕。

“原諒我……”

方緣跪在小提琴面前,同那天一樣淌出熱淚。

挨餓的時候,差點被喪屍咬傷的時候,骨折時,被隊伍落下抛棄時,流離失所、性命垂危時,他都不曾哭過。

那一天他獨自守在廢墟門口,唯一的大門已經損壞,唯有燒掉塞德裏克,才能多活一晚時,他哭得五髒六腑一起絞痛,止不住地幹嘔。

他像是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末日會奪走一切。

從那天起,就有什麽東西和塞德裏克一起燒成了灰燼,哪怕重生,哪怕末日不再到來,方緣也沒有想過,要将這把琴再拿出來,看上一看。

“方緣?你還沒找到嗎?”

門外,江衡敲了敲倉庫門,忍不住出聲喊他,“實在找不到的話……你先出來吧,我也不是那麽好奇的,我做了西瓜冰,出來吃點?”

嘎吱一聲,倉庫門打開,方緣低着頭,手裏捧着一個黑色的琴盒,突然站在江衡面前,

“沒事,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就好……”

“是啊,”方緣清了清嗓子,聲音恢複正常,“我還以為把它弄丢了,找了好久好久,差點放棄了……還好找回來了。”

江衡擡起手,猶豫了一下,試探着放在方緣發頂,摸了兩下,“就算真的弄丢了,還有我在呢,兩個人一起找,一定沒問題的。”

“是嗎?”方緣忽然擡頭,彎起嘴角逗他,“那好,我前幾天放在冰箱裏的冰粉不見了,你知道丢在誰的肚裏了嗎?”

“……”江衡心虛地單手捂臉,“是、是我半夜給偷吃了,我還以為這個也是庫存,吃完了也能立刻頂上來着……”

沒想到都是現做的,他又不會做甜食……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因為是為愛發電,所以更新有點不穩定,基本是想到自己滿意的內容了才繼續寫,不過不會坑噠~已經想好結局了,會HE的~感謝在2020-05-13 18:09:52~2020-05-17 23:12: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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