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方緣一直以為,等到江衡想起一切,他就能在那張灑滿陽光的餐桌上,聽到江衡的講述。

無論是不是真的失望,憤怒,還是不在意了,或者別的什麽反應,什麽情緒,他至少都能有一個早晨的時間慢慢消化。

現實卻是,在一個淩晨三點的時間,房門被江衡當當當地敲響了。

方緣本就覺淺,稍微一點動靜都能讓他短暫醒來,他眼睛都沒睜開,就晃悠悠地去開門,另一手還捏着下意識攥住的電擊棒。

要不是及時看清了撲過來的人是誰,方緣差點就電擊伺候了。

“江衡……?”

門只打開了一點,江衡就沖了進來,直接把他撞在了一邊櫃門上,方緣一個哈欠接着一個哈欠,扒開江衡的手臂,“你夢游?”

聽說,叫醒夢游的人,好像容易變傻子,他是不是不應該說話?

方緣拿出手機,剛輸入夢游倆字,就聽到江衡叫他名字。

一擡頭,江衡眼睛裏都是血絲,紅彤彤的在黑暗裏有點吓人,一眨不眨盯着他看呢。

“方緣……”

方緣的電擊棒又舉起來了。

“方緣,你去哪兒了?”

方緣滿腦袋問號,“我沒去哪兒啊?”

“你後來、後來去了哪兒?”江衡被他扒拉開,就倆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恨不得臉貼臉說話,“從塔離開後,你去了哪兒?”

“塔?你是說……”

方緣一時恍惚,腦海裏浮現出某個灰暗破敗、卻高聳入雲的建築。

在末世裏,人們稱之為塔,在末世開始後的第三年建立,裏面記錄了大部分人的生存情況,無數人冒着生命危險徒步走到那裏,只為問清自己親人是否還活着。

在這裏,方緣第一次知道了獲得異能的方法。

也是在這個地方,他和江衡在E市分別後,第一次重逢,然後在争吵後不歡而散。

想到這裏,方緣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告訴我,你後來跑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很久,怎麽也找不到。”

江衡看着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問着,看起來不得到答案,今晚就不打算繼續睡了。

“我沒去哪裏,只是走了。”

過了很久,方緣才再次找回自己的聲音,

“一路朝着D都走,走了兩年。”

“真的?”

方緣見他越湊越近,忍不住往旁邊躲了下,清了清嗓子,“真的,沒有再做傻事了,也沒有被感染,腦子清醒,能做數學題。”

江衡這才暫時放過他。

他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眼皮耷拉下來,身子向前靠過去,像是要靠在穩當的衣櫃門上,也像是要靠在方緣身上,微微佝偻着身體,将那點本就不明顯的身高差給拉平了。

方緣推他,他就嘟囔,“那我怎麽找不到你?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你?”

他也不知道。

因為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如果方緣知道,兩人再也沒有下次談話的機會,一定不會在那時争吵得那麽厲害,還不告而別。

他沒有回答江衡的問題,只是擡起手,輕輕順着江衡的後背,小聲安撫,“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嗎?”

江衡打了個哈欠,腦子這才轉動起來了似的,擡頭,後退一步,站穩身體,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說得對。”

方緣順勢推他胳膊,“時間還早,再去睡一覺,說不定就好了呢?”

江衡迷迷糊糊,順着被他推着走了兩步,忽然原地轉了個圈,又繞了回來,“不行,我怎麽感覺我得做噩夢了。”

“……你這幾天什麽時候做過噩夢?”

江衡眼巴巴瞅着他,“我要是這時候做了噩夢,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記憶怎麽辦?”

“……”

“我那時候,都是和隊友們一起睡大通鋪的,特別有安全感,每次夢到誰被喪屍咬死了,我就爬起來探探那個隊友的呼吸,然後繼續睡,就能睡得很踏實。”

“…………”

十幾分鐘後,方緣的單人床旁邊,多了一個彈簧床,江衡毫不客氣躺了上去,側過身,面朝方緣,“晚安。”

方緣無奈嘆氣:“晚安……”

還能怎麽辦,人是自己招惹到半夜驚醒的,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被過去的自己兇醒的。

偶爾湊合一間屋子,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江衡也是厲害,空間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藏了這樣一個彈簧床了,連帶着枕頭褥子都有。

而且非常規矩,兩個床雖然是并排的,但是中間空出了一米距離。

方緣以為自己會睡不着,畢竟房裏多了個人,放在以往,他接下來都只能假寐了,最多淺眠,渾渾噩噩分不清睡着了沒有那種。

但這一次,他倒是躺下後,很快就睡着了。

最近的夢境,一如既往的相同,方緣上半夜沒有做夢,再次睡着時,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山洞裏。

這一次,他終于成功爬到了那個高處,擡起頭,朝着洞口外面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滿城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這裏是……”

方緣陷入困惑,愣了很久,才緩緩反應過來,外面的景象,竟然并非末日,而是尋常的都市夜景。

他爬了太久太久,看出去時,天色已晚,正是下班的晚高峰,街道上到處都是行路匆匆的人,和緩緩移動着的車流,街邊還有一些亮着燈的小攤販,趁機叫賣着小吃點心、便宜衣褲。

怎麽會這樣呢?

他在這裏困了這麽久,又冷又餓又渴,日複一日地等待着、等待着……

明明一直都在等的,為什麽外面有這麽多的人,卻沒一個發現他?

為什麽沒有人告訴他,末日已經結束?

方緣忽然傷心極了,也委屈極了,他朝着外面大聲喊叫起來,聲音卻淹沒在城市的喧嚣,無人在意。

“喂——”

商販的吆喝聲掩蓋了他的呼喊。

“有人嗎——”

汽車的鳴笛聲掩蓋了他的詢問。

“我在這兒,救救我——”

公放的音樂聲掩蓋了他的呼救。

“喂——”

“讓我出去,有人嗎——?”

他越發心急起來,不明白為什麽喊了這麽久,叫了這麽久,怎麽沒有任何人朝這裏投來一瞥,怎麽會沒人注意到他。

明明距離外面的世界,那個正常的、和平的、到處都是食物與水的社會,明明那麽近,他伸手出去,假如胳膊再長一點,就能碰到那邊的路燈。

但仍然沒人發現他,沒人聽到他微弱的呼喊。

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恢複了正常,只有他,一個人被留在了最冰冷黑暗的末日,永不翻身。

方緣睜開眼睛時,一張熟悉的臉正湊在近處,盯着他瞧,滿眼擔憂。

是江衡。

他怎麽能在這裏?

方緣深吸一口氣,下意識緊張起來。

被人看到,會拖累……

“你怎麽在這兒?”

“醒了?”

方緣一時反應不過來,坐起身來,這才看清是在自己的房間。

“你昨晚同意了的。”

方緣看着他的床,只能睡一人的彈簧床,和自己的床,然後指着中間只剩一毫米的間距,擡頭反問,“這個呢?”

“咳咳……”江衡默默下床,把床又拉開,“那什麽,你餓麽?早上想吃什麽?”

方緣看了他一會兒,最終決定不計較下去,“別做了,我出去買點吧,你昨晚沒睡好吧。”

“沒有,我後來睡得很好。”江衡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看,一點黑眼圈都沒有了,氣色極好。倒是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有麽?”

不管是今天還是當初,方緣依然沒那個眼力,看不出江衡有沒有黑眼圈的區別。

“有的,你嘴唇都白了,”江衡擡起手,似乎下意識想碰他一下,中途智商回來了,又收回手,幹笑了一聲,“你想吃的話,我去買吧,把想要的告訴我。”

“……嗯,”方緣想了想,然後搖頭,“我跟你一起去。”

江衡又變回了那個有點話唠,有點煩人的樣子。

一個月的時限就快到了,他卻好像忘了這件事似的,之口不提,方緣也就跟着裝傻。

一起走路去吃早餐,感覺還是挺好的,清晨的陽光很好,早市也還開着,街上的人比下午更多些。

方緣挑了一家早點鋪,幹脆坐下,和江衡一起點了些當地特色。

“我昨晚……沒說夢話吧?”

早餐上的很快,方緣吃了一口,就想起了昨晚的事。

他還真的不太清楚自己睡相如何。

“沒有的。”江衡不假辭色,“只是看起來不□□穩。倒是我……非要留在你那裏,沒打呼嚕吧?”

“沒有。”

鮮榨的熱豆漿,似乎混了各種豆子,喝起來很濃稠。按理說,方緣更偏好這種的,只是這次喝了兩口,就放下了。

再嘗了嘗餅子,也味道不錯,鹹淡适中,沒有像江衡平時做的那樣,擺出各種華而不實的花樣,每天放各種奇怪的醬料進去。

方緣一個個嘗下來,忽然就飽了。

還有點,想念江衡的手藝。

他擡頭,若有所思地看向桌旁的人,正好對上江衡看過來的視線。

不行,還是別說了吧,突然習慣了對方做的飯菜什麽的,聽起來太……

“方緣,我後來想起的事情,都好無聊啊。”江衡忽然抱怨了起來,“沒什麽有意思的了,就是每天弄吃的打喪屍,然後就是打聽你去了哪兒。”

方緣擦擦嘴,忽然懷疑這人腦子裏是不是有什麽奇怪的開關,作用是跟人對視了就會開始說話。

“所以,也跟我說說你的事情,好不好?”

“說什麽?”方緣笑着看回去,覺得江衡這樣子格外可愛,讓他想哄。

江衡摸了摸脖子,猶豫着,試探着開口道,“比如……後來有沒有人跟你說過,我在找你?”

那時候人們通訊很是問題,基本上除了官方之外,就人口相傳的消息,更容易被收到一些。

“嗯……”方緣其實記不清了,仔細回想的時候,似乎的确有過,但他當時戒心很重,誰的話都不信。

原來是真的,要是那時候真的聽進去就好了。

他點頭,“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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