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海的兒子14(完)
展平意為熟睡的路向程蓋上被子,轉身出了房間。
風拂過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如同波浪的紋路,形成了無形的屏障,随即隐入四周的空氣中。
片刻,展平意開口道:“雖然說自然規律不可避免,但旱災的發生,通常預示着司水之神的失職。”
666似乎在忙,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指河神?”
“可以這麽說,我一直都說他不是非常合格的神明,這也就是為什麽水神原主并沒有插手這邊的事務,因為他覺得這是自然因果。一個有凡心的神明,在看到旱澇災害在這片土地上肆虐時,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很多時候他們的做法……也許就是以死謝罪,用性命換來安寧。”
“他錯在哪兒?”
“人和妖原本就是殊途。如果放任甚至刻意去保護妖怪的話,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就會被打破。”展平意說,“妖怪是可以長生不老的,他們和人類生下的孩子也是。妖怪的力量要比人類強大很多,他們和人類生下的孩子也是。妖怪之間的較量通常是力量上的,可人類卻不是。如果與人類和平共處的妖怪越來越多,這種現象也就會越來越多,你覺得最後會演化成什麽樣。”
“這次的旱災起初并不嚴重,它只是上天的一個警告,但它的嚴重程度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加重。而那些借此機會作惡的道士的真實目的……”展平意笑了笑,“去救援的當然不止鯉魚精一個妖怪,被煉化的當然也就不止他一個。可以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們恰巧打破了妖怪和人類之間的相對和諧,反而沒有招來天譴……我不得不說氣運之子就是不一樣,喪盡天良無惡不作也能一路高歌猛進。這次我扭轉了局面,指不定什麽時候他就能搬回一局,路向程的這個任務,也就沒完沒了。”
展平意的手輕輕拂過幹涸的泉眼,很快泉水就又從泉眼中汩汩流出,潤澤了幹裂的土地。
很快有四處尋水的孩童發現了泉眼,從隐去身形的展平意身邊跑過,雙眸就像是拿清水洗過一樣,瞬間煥發出了光彩。
可這片土地上還有那麽多需要他拯救的生靈。
這條路上有不少從城區匆匆忙忙往回趕的妖怪,想必是已經從子尋那裏得到了相關的消息。
“看來子尋還是挺謹慎的,至少又回到岸上通知了不少妖怪要及時撤退,要不然事态只會更嚴重。反而是路向程,大概到現在還覺得道士的目标是人類。”展平意笑了笑,“不過,這麽早就和那群老妖怪一樣對人類絕望,也不知道該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人類知道妖怪的确可以傷人,所以對他們懷有戒備之心,而妖怪則完全以純白的、懵懂的狀态進入人類的社會,他們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來者,對人類社會的美好充滿了憧憬和渴求,這樣雖然聽起來很美好,但是這也是不對的。妖怪總是一味指責人類的欲念,但想要擁有永生,卻也想擁有絢爛,這本身難道不也是一種欲念嗎?既然自己本身就擁有欲念,為什麽不應該承擔相應的風險?”
“鼓掌鼓掌,不愧是盡職盡責的水神墨瀾。”666也不知道是稱贊還是反諷,“所以你現在打算做點什麽讓我覺得意想不到的事情?”
“你聽說過奪氣運這麽一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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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是聽過……”666突然反應過來了,“你要做什麽?”
展平意嘆了口氣:“我不能改變河神兩口子的命運,他們本來就不該命盡于此。可這些路向程口中活生生的個體又不能放任不管……反正我遲早都是要走的,他們也陪了我這麽多年,還替我照顧了路向程,身為上神,沒能以身作則,也是我的不對。思來想去,我臨走前,就順帶做點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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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向程睡得并不安穩。
他的意識一直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間掙紮,而鼻腔裏卻滿溢着熟悉而安心的味道,像是在安撫他,試圖哄他入睡。
233呼叫了他好幾次,怎麽也叫不醒他,在啓動【強制喚醒】前的一剎那,手腕被人死死地扣住了。
“你想做什麽?吃黃牌?”666皺眉道,“他醒了也沒用,展平意把這片水域都給罩進去了,只給進不給出。”
“他總得給個理由!”233情緒有些激動,“他把我的宿主灌醉了,然後自己跑了,他想幹什麽?展平意憑什麽替路向程決定他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麽走?”
“我還以為你會質問我,展平意是不是去完成他自己的任務了。”666愣了一下,笑了,“能正确判斷宿主的情感對行動的影響了啊。”
“我只是沒經驗,我又不傻!”233眼眶都快紅了,“你這情節也太像孤身赴死了吧!”
“不是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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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的聲音這次格外冰冷:“宿主展平意違反規定擊殺原世界原居民,且為氣運之子,情節惡劣,罰黃牌一張。”
“我一直以為,你是水神的最佳人選。心如止水,剛正不阿,卓爾不群,到頭來出了事,你卻到我殿前主動領罰。”雲霧缥缈間傳出的聲音似乎沒有什麽怒氣,平靜地讓展平意都有些意外,“與妖怪私通,包庇有過錯的下屬,如果你是在人間,光是群而不黨這一條禁令都夠你喝一壺。”
“我只是好奇,成神不易,你磨煉了這麽多年的心境居然說破就破,你都不覺得有半點可惜?”
“磨煉那麽多年也沒能把他給忘了,豈不是更不易。”
“領罰吧。”那頭的人也沒有多話,“問你一句凡俗的話,可有遺願。”
“此事我一人擔下。”
“沒有了?”
“沒有了。”
接連五天陰雨連綿。
幹涸的泉眼和枯井重新湧出清澈的水。
河流的分支奔湧着灌溉了農田裏的莊稼。
旱災得解。
早就醒過來的路向程發現,那層似有若無的水波消失了。
路向程突然想到謝延對自己說過的話。
“神仙不能動凡心,你能遇上一個已經不容易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堕入水中,化成一條鯉魚。
等到了岸邊,他又化為人形上了岸。
河畔的人們紛紛慶賀着這次有驚無險的旱災總算是平複下去了,他們開始聊莊稼,聊收成,聊很多路向程聽不懂的東西。
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轉身投入了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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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
路向程一邊理着手中的撲克牌,一邊跟謝延聊着天:“你們這兒有麻将嗎,下次我看子尋有沒有時間,把他拉過來,我們四個打麻将吧。”
謝延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什麽就覺得特別難受,仔細一想才想起來自己對墨瀾說過類似的話。
“等你的小鯉魚回來,我們四個打麻将吧。”
小鯉魚是回來了,可是麻将還是打不成。
“你記着和河神兩個人好好收拾收拾,不然下次連撲克牌都沒得打了。”路向程起身叮囑道,“我回去給墨瀾掃屋子去了。”
謝延聽到“墨瀾”二字時終于忍不住拉住了路向程的衣袖:“當年的事,原本是我們的錯。”
“其實是我的錯。”路向程笑了笑,“我覺得你們現在做得挺好,有凡間的煙火氣息,卻也能忠于職守,平衡好萬物規則。”
路向程轉身離開了河神的家。
233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路向程,你今天要走了,展平意逆天改命只能讓你免除被煉化的痛苦,不代表你在這個世界的壽命就會随之延長。”
“解脫。”
“……不喜歡展平意也是你說的,現在解脫也是你說的,別人宿主好歹腦內活動真實,你能不能給我個準信?”
“去下個世界吧。算不算準信?”
路向程最後一次打掃完了那間屋子,沒有上鎖,而是拿出了那張紙。
“我現在能看懂了。”
路向程突然想起了童話裏的那句話。
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你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叫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成夫婦的話,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
假如你得到了水神的愛情,假如你能使他忘記自己的使命、全心全意的愛你、在墨跡未幹的紙張上匆匆寫下婚帖上的詞句的話,你就可以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
海面風平浪靜。
路向程伸出手來,想要觸碰籠罩着自己全部視野的星辰。
靈魂從體內抽離時這具軀殼的雙眸還沒來得及合上,似乎仍舊帶着懵懂的氣息,瞳孔仿佛是深夜裏微縮的海面,如墨般漆黑,卻倒映出了滿天的星輝。
随之堕入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