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宇文徹坐在池塘邊,水面倒映着他面孔,一側臉高高隆起,嘴角青紫。

方才下了課,幾個齊國的貴族子弟将他堵在路上,為首的便是高玢。宇文徹身量較幾人高大,但雙拳難敵四手,不一會兒就敗下陣來,被死死按住。高玢手提軟鞭,滿臉陰雲,道,“騷鞑子,一雙眼睛也是騷的!”說話間擡手就是一鞭。宇文徹哪裏躲得過,臉上火辣辣一痛,高玢又是重重一鞭,“還看麽!”

宇文徹怒吼,“我沒看!”

高玢冷笑,“沒看?我這幾日不在,你便涎皮賴臉的跑去同月奴搭話,別以為我不知道。”

宇文徹确實找陳望之搭話,還鼓足勇氣,請教了幾個問題。頓時啞口無言。低着頭,生生挨了高玢十幾鞭。高玢最後在他身上踹了兩腳,揚聲道,“西涼狗,滾罷!”

宇文徹驚醒,肩膀酸痛,眼皮沉重如鉛墜。

更漏聲聲,可能已過了三更。他将面前的各種文書推開,揉了揉眉心。大軍行進速度極快,這一日已過秦嶺。前齊的亡國之君陳玄即位之初,在骊山腳下大修行宮,富麗堂皇,極盡奢靡。此刻宇文徹便身處行宮之內,他沒有心情享受,處理軍務直到深夜。

“陛下。”謝淵輕手輕腳走進來,“您該休息了。”

“過三更了麽?”

“快四更天了。”

宇文徹道,“好。”謝淵叫了幾個小黃門,都戰戰兢兢,立在下面哆嗦。宇文徹道,“打些熱水,我自己洗。”小黃門仿佛得了赦,答應着跑開,有個年紀最小個子最矮的,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翻身而起,瞪大眼睛恐懼道,“陛陛陛下——”

“去吧,仔細別再摔了。”宇文徹長長伸個懶腰,又對謝淵道,“連日來你也辛苦,換了班,你也去睡。”

謝淵道,“謝陛下,等您歇息了,臣再去巡視一圈。”

謝家兄弟,兄長謝淵沉穩謹慎,宇文徹最是放心。“對了,”他環視左右,“我帶的那個人呢?他睡下了?”

“回陛下,”謝淵微微嘆息,“他不睡,剛剛躲在柱子後面。臣請他出來,他好似聽不見。”

宇文徹點點頭,“好,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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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小黃門端了水并洗漱的用品魚貫而入。宇文徹自行洗把臉,忽然聽到悉悉索索一陣動靜,眼角一瞥,卻見柱子後探出半個腦袋,頭發蓬亂,眼神渙散,正是陳望之。

回程的日子,宇文徹一直将陳望之帶在左右。剛出黑水城,還沒過陰山,陳望之就患了熱症,高燒不退。章士澄沒日沒夜地看護,好容易燒退了,人卻浮腫了幾圈。不過退燒後雖然依舊沉默不語,陳望之的瘋病到底沒再犯過。

“怎麽了?”宇文徹拿起手巾擰幹,“你也要洗?”

陳望之似乎受了驚吓,倏然縮腦袋,過了半晌,又緩緩探出,還是那樣不聲不響地盯着宇文徹。宇文徹望着那張腫脹的面孔,拭淨臉上的水珠,輕聲道,“剛才,我夢到你了。”他手持手巾,緩緩向陳望之走去。只要手中不拿藥碗,陳望之雖然恐慌,但絕不會逃走。“我夢見小時候,我在建康,寄人籬下。有天,高玢攔住我,惡狠狠地抽了我十幾鞭,要我不許同你講話。”

“你還記得高玢麽?”宇文徹蹲下身體,與陳望之平視。

陳望之皺起眉,嘴唇翕動,表情一會兒猶豫,一會兒迷惑,一會兒痛苦,但他終究什麽也想不起來,望着青石地磚發愣。地磚精雕細刻,蓮花纏枝花樣,取“步步生蓮”的意思。宇文徹道,“不記得,也無所謂。”

“……唔。”

“夢裏沒有你,但是跟你有關系。高玢總是打我,說我賊眼睛盯着你瞧。”念及往事,宇文徹忽然一笑,“他說的沒錯,我那時,天天躲在後面偷看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陳望之怯怯地看向宇文徹,宇文徹緩緩伸出手,試探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陳望之登時驚叫,連滾帶爬地逃到床榻的屏風後,靜默中,漸漸響起低低嗚咽,仿佛風聲。

宇文徹在行宮駐紮三日。第三日夜裏,宇文徹正批閱軍書,忽然柱子後面傳出動靜,陳望之探出身體。浮腫消退,終于顯出清麗的眉目,只是面容憔悴,雙目無神。

怕驚擾到他,宇文徹幹脆視而不見,繼續批閱。陳望之以手抱柱,身體動來動去,宇文徹批了一份又一份,最後忍不住,轉過臉去,道,“做什麽?”

陳望之這次沒有躲,居然直愣愣地看過來。宇文徹瞧一瞧他,想了想,順着他的視線,發現他盯着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手旁的四個玉碟。那玉碟中盛着幾樣精細糕點和幹果。宇文徹不喜甜食,小黃門送上來,他碰也不碰。“你想吃麽?”宇文徹指一指碟子,柔聲道,“你若想吃,都給你,好不好?”

但陳望之躲在柱子後面,盯着碟子,卻不肯上前。宇文徹端起兩個,才到近前,就被陳望之一把奪走。他抓起糕點,背對着宇文徹拼命塞進嘴裏。宇文徹哭笑不得,連聲道,“你慢點吃,不要着急——這麽喜歡?喜歡我讓他們再送來。”說着喚了小黃門,“你這個點心,可還有?”

小黃門顫聲道,“回陛下,有的,有、有很多。”

“那照這樣子再拿來,對了,你們這裏,有沒有牛乳?”宇文徹出身西涼,平日不飲茶,即便飲茶,也是用滾燙的牛乳沖泡茶葉。他見陳望之吃的香甜,不禁腹中也跟着饑餓,“有牛乳,就倒兩杯,要熱的。”

小黃門一疊聲答應着跑下去,不消片刻,送上點心幹果和兩大盞熱氣騰騰的牛乳。宇文徹自己拿了一盞,喝了一口,五髒六腑都暖了過來。他把點心碟子放在陳望之腳邊,敲敲蓮花紋青磚,“喏,有很多呢,吃了不夠,再來吃這些。”

陳望之回頭望他一眼,口中鼓鼓囊囊,模樣猶如冬日儲藏食物的灰鼠。宇文徹覺得有趣,又道,“不要光吃,喝點牛乳。章先生說你腸胃虛弱,牛乳最是滋養。”他好心好意,将牛乳放到玉碟旁,“來,嘗一口,要不喜歡味道,我讓他們加點糖——”

然而陳望之猛然臉色慘白,望着那盞乳白色的液體,半張着嘴,好像想要尖叫,卻叫不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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