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土渾滅國,宇文徹在黑水城又停留十數日,方班師凱旋。這小半個月中,陳望之的瘋病斷斷續續發作幾次,或是哭叫,或是吵鬧,而他極度懼怕藥碗,每次喝藥,都要宇文徹強行按住,大費周章才能灌下去。

這一日宇文隆帶了兩名副将請見,宇文徹因為灌藥,被陳望之一口咬在手腕,好在那人虛弱,也沒什麽力氣,只是破了點皮,略有滲血。這種小傷宇文徹不甚在意,但章士澄卻硬硬塗了藥,裹了兩層繃帶。宇文隆一見到便大呼小叫,“陛下!您如何受傷了!”

“嚷嚷什麽。”宇文徹瞪他一眼,“不打緊。”

“您是天子,這怎麽行,是哪個不長眼的傷了陛下,我這就去剁了他喂狗。”宇文隆說着就要拔刀,宇文徹揮揮手,道,“沒大事,我不是收留了一個病人麽,他不愛吃藥,我非要讓他吃,他咬了我一口。罷了,無須在意。”

宇文隆大皺眉頭,吼道,“什麽?他居然膽敢撕咬陛下?!”他的兩個副将俱出身西涼,一個名叫拓跋弘,一個名叫慕容青,都二十出頭,正是年輕氣盛,聞言立時拔刀,宇文徹長嘆一聲,“你們坐下。我讓你們來,是要講正事,不是讓你們胡亂叫喊。”

拓跋弘道,“聽說陛下這裏有個前齊的人?莫非是他?”

宇文徹淡淡道,“是他,他瘋了,腦筋不清楚,你們跟個瘋子理論,有意思麽。”

宇文隆驚道,“瘋子?是前幾日那個夜裏大吵大嚷的?”

“對。”宇文徹指了指面前的幾個布墩。土渾游牧舊俗,雖然建城,依舊習慣席地而坐,整個皇宮,竟然連矮腳凳都沒有幾個。宇文隆大喇喇盤腿而坐,不屑道,“什麽瘋子,怕是裝瘋賣傻,齊國人最是狡詐,就說那個沈——”

宇文徹厲聲喝止,“宇文隆!”

宇文隆不禁抖了一抖,他雖用西涼語,也知自己行為不妥,連忙跪下,“我錯了,您不要生氣。”

“阿隆。”宇文徹面色陰沉,“朕最信任你,原以為你能理解朕的苦衷,沒想到……就連你,也不明白朕的意思嗎?”

西涼與前齊,敵對殺伐,互不相讓,戰争連綿已有百年。宇文徹将兩國統一,遷都建康,引發涼國上下強烈反對。宇文徹力排衆議,不但定都建康,更重用一批齊國的舊人,予以高位。宇文隆嗫嚅,“那個,就是,我們好多人都抱怨,說陛下未免也太、太偏心了些。”說着,瞧瞧用眼角窺視宇文徹的臉色,拓跋弘和慕容青跟着跪下,埋着腦袋,大氣不敢喘一聲。

“好多人抱怨?”宇文徹居然放緩了表情,“阿隆,你說一說,都是誰抱怨?我又哪裏偏心了?”

宇文隆老老實實,竹筒倒豆子一般說道,“您說什麽,我就做什麽。您說我割了舌頭喂狗,我也不說二話——我對陛下的心是誠的。但是,陛下您未免對那些齊人也太偏重了?我是講心裏話,陛下罰我就是,不要罰別人。”

宇文徹道,“不罰你,你想說什麽,就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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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隆道,“我們大涼滅了他們齊國,本就是陛下您的本事。我們涼國人,哪裏比他們齊國人差了呢?但陛下您非要遷都,遷到那建康去,路又遠,天氣又悶熱。咱們涼國好多人都說受不了那潮濕,恨不得天天下雨。下雨也是小事了,就說這次讨伐土渾,憑什麽他沈長平做大将軍?不是我自賣自誇,弟弟覺得自己并不比他差,可您千叮咛萬囑咐,要我聽他的話。昨日他說商議,那我是有話直說的,我說,留着那些土渾人做什麽,全殺了幹淨。他就不樂意了。陛下您評評理,我錯了嗎?不是他讓我說話的?他不就是前齊的一個小小副将,您封他個官兒做,他就張牙舞爪,眼裏沒有我們涼國人了!”

宇文徹道,“抱怨完了?”

宇文隆嘿然,撓撓頭,過了會,又道,“普折羅他們也不服氣。他們一族跟咱們宇文部原本就不齊心。再說那個沈長平,他一個齊國人,要不是您把他救了,他早死在漠北。您還把烏洛蘭家的女兒嫁給他!烏洛蘭不高興,換我,我也高興不起來。”

宇文徹道,“還有什麽,一并說出來。”

宇文隆想了又想,道,“沒……沒了。”

宇文徹道,“你們覺得我偏心,也沒錯。”

宇文隆一愣,“啊?”

“我是對他們有所偏重,可是阿隆,你們總眼盯着什麽涼國齊國,怎麽就不想一想,如今這天下都是一國,你也好,沈長平也罷,俱是我大涼的臣民。朕唯賢是用。”

宇文隆道,“您的意思是,我不如沈長平?”

“沈長平熟讀兵法,且年長你十幾歲。他與我西涼征戰時,你我還是稚子。”宇文徹扶起宇文隆,“阿隆,我登基這些日子有多為難,想來你也看在眼裏。”

宇文隆道,“那是自然。所以,陛下讓我做什麽,我沒二話。就是……”

“不光你,還有你們。”宇文徹命拓跋弘與慕容青坐下,“你們聽着,既然是一國人,我為天子,那就要忘了什麽西涼,什麽前齊。其實,別說你們心裏不舒服,難道以前齊國的門閥世家,就認同朕這個外來的帝王了?他們心中疑慮,閉門不出,尤其那些讀書人,賢才大能,不得為我所用。沈長平在門閥中素有聲望,朕重用他,是為國考慮。你們想沒想過,眼下的情勢,如果朕只用涼國人——或者幹脆只用宇文部的族人,不用其他人,這麽任人唯親,不出幾年,我大涼便是第二個前齊。陳玄如何覆亡,他的教訓,難道你們一點都沒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宇文隆轉了轉眼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是我太鑽牛角尖。可是,陛下你……就比如說,那個你藏在房裏的齊國人罷,他咬你,你也不罰他。這又是為什麽?”

宇文徹低聲道,“那個人,是齊國一個很有名望的人物。朕搭救他,也是為了日後打算。再者,朕當日做質子,他對朕有恩,他流落土渾,朕不能見死不救。”

宇文隆一拍大腿,“原來對陛下有恩!那也是我們的恩人了。我錯了,陛下你莫往心裏去。您放心,以後誰在瞎嚷嚷,我就割了他的狗舌頭。”

宇文徹道,“你且安靜些。涼齊世代征戰,其中恩怨,豈是一朝一夕能化解的。走一步,看一步罷。行了,朕有事要叮囑你們,你們聽好了。”

千裏彤雲,寒風凜冽,細小的雪花不住飄落。

宇文徹手持大氅,柔聲道,“月奴,我帶你回去。回建康你家去,你不要怕。”

陳望之抓着衣襟縮在角落,看也不看宇文徹。他身上傷口漸愈,神智卻依然糊塗,不開口,不認人,不是發呆便是昏睡。章士澄檢查數次,發現他有中毒的跡象,更有甚者,手筋腳筋全被挑斷,武功盡失,形同廢人。

宇文徹喚了幾聲,陳望之只是蜷縮顫抖。沒辦法,宇文徹上榻将人拖進懷裏,用大氅裹了,打橫抱起,那人身體僵硬如石,喉嚨間嗚咽幾聲,滿面驚慌。“我不會對你怎樣的,”宇文徹道,“你大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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