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疼痛在前胸蔓延,像一滴墨融進水中,漸漸擴大。陳望之閉着眼睛,恍惚地想起,應該是昨天,對了,是昨天,昨天傍晚,右賢王洛博爾興沖沖地跑來,在石頭屋的角落抓住了他。洛博爾的父親和兄弟都死在陳望之手裏,于是格外熱衷折磨這個往日的宿敵。洛博爾如往常一樣發洩了兩遭,然後抓着陳望之的頭發,強迫他擡頭,用半生不熟的吳語說,“喂,你怎麽還不死。”

陳望之懶得理他。他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洛博爾圓圓的臉上充滿了失望,過了一會,又故意做出猙獰的表情,惡狠狠道,“你快死!等你死了,本王就把你剝光,親手腌制成幹屍送到各國,讓大家都欣賞欣賞你這個半男不女的怪物!”

我本來就是怪物,你愛送就送罷,死後的世界,死人并不能知曉。陳望之扭過臉,拖着雙腿爬到角落。溫熱的液體順着大腿滑落,黏膩惡心。他被送到土渾之後就幾乎沒穿過衣服,各色各樣的人,但凡有資格入宮,能走進這石頭屋子的,都可以随意侮辱他。他曾經在戰場上殺過很多人,這大概便是他殺生的因果,不過陳望之一點也不後悔。為了保衛國家,他殺的都是該死的人,但他現在确實殺不了任何一個人,他也許連自己也殺不死了。

陳望之的無動于衷惹怒了洛博爾,右賢王年輕的臉漲得通紅,“喂,怪物,你竟敢不理本王?”

角落裏有堆稻草,陳望之栖身其中取暖。洛博爾把他從稻草中揪出來,突然得意地笑了,說了一句話——說了什麽……陳望之心髒驟然緊縮,可頭腦一片混沌,完全想不起來。而後洛博爾就踢了一腳,正踢在胸口。他踢得是那樣重,陳望之眼前發黑,伏在冰冷的夯土地上,不知過了多久,咳了口血,才終于能夠重新爬回稻草堆,躺了回去。

如果,就這樣死掉,也不錯。

或者做一場夢……

剛到土渾時,陳望之經常做夢。夢到江南的藍天,碧水,浣紗的越女吳姬,陽春三月,青草池塘,園柳鳴禽,他坐在小小的舟中,高玢搖着短棹。遠近漁夫唱晚,小舟劃過團團荷葉,高玢掰下一片,擲到他懷裏,笑道,“給你,做帽子遮雨罷。”

陳望之道,“好。”

高玢興之所至,跟着漁夫一起唱,“聞歡下揚州,相遇楚山頭。”眼睛融進夕陽溫暖的光彩,陳望之輕聲和道,“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

然後,高玢就真的抱住了他。

這自然是夢——每當高玢将他抱進懷裏,陳望之在夢境中就會陷入巨大的痛楚和悵然。高玢早就死了,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時,月上柳梢,高玢站在門外,看不清臉。高玢說,“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便不會叫你吃苦。”沒過多久,就傳來消息,博陵王謀反,陳玄震怒,盡誅高氏二百餘口。高玢作為首犯,被挫骨揚灰,連個屍首也找不到。可即便在他們尚是垂髫少年,言笑晏晏地一同去太學讀書的時候,陳望之也不曾允許高玢這樣親昵地抱緊自己。他總會推開高玢,板起臉教訓他。為什麽要拒絕高玢呢?陳望之坐在夢中的柳樹底下,靠在虛幻的高玢的肩頭,他不該推開高玢……也許——

夢終歸是夢,水汽氤氲的幻象破碎,耳畔只有長風卷過黃沙,凄厲如鬼哭。陳望之手指抽動,他不願醒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高玢了,偶爾甚至怨恨死去的故人,為何不來夢中相見。終于,再一次見到了他。高玢仍是青春鼎盛的樣子,陳望之想對他說,假如可以重來,他覺得高玢的提議或許也不錯。他的努力全然白費了,他的堅持毫無必要,因為——

想起來了,博果爾得意地告訴他,就在不久前,齊國覆滅,涼國可汗宇文徹在建康登基稱帝。洛博爾告訴他,陳玄在清涼山***,宇文徹縱兵大掠建康,屠城十日,宣稱殺光齊人,血祭天神。這次,連活下去的理由也沒有了。茍延殘喘是為了什麽?手腕酸痛,虛軟無力。當日,陳望之眼睜睜地看着尖刀伸進皮肉,挑斷筋腱——就這樣一個無用的廢人,還能指望向有朝一日回到齊國,回到江南,去保衛他的百姓麽?他連自己都救不了,甚至隐約地希望被人拯救。他已經軟弱成了這幅模樣,活着,當真失去了全部意義。

……

不如就此死去。立刻死了,加快腳步,說不定還能追得上高玢。胸口越來越痛,仿佛一團火在焚燒皮肉。陳望之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喉嚨暗啞,發不出完整的單音。臉頰蹭過布料,他猛然發現,柔軟的觸感,好像很多年沒有感受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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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睜開雙目,眼眶酸澀,視線模糊。沒錯,那是織錦,纏枝蓮花紋路;羅衾輕薄溫暖,眼角瞥過,還有隐約的白色毛皮……這裏絕不是土渾。濕潤的空氣充滿了寧靜的沉水香,夾雜着湯藥苦澀的味道。胸口火燒火燎地疼痛着,陳望之用盡全身力氣才轉過臉,帷幔低垂,繡幕茫茫,流蘇掩映——突然腳步紛至沓來,一只手掀開帳子,一個陌生人急匆匆闖了進來,他十分年輕,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身材高大,容貌十分英俊,但高鼻深目、褐瞳卷發,與齊人面貌迥異。大概很久沒休息過,眼睛布滿血絲,嘴唇幹裂,臉色駭人。

宇文徹又驚又喜,顫聲道,“月奴,你醒了。”

陳望之對這張臉毫無印象,慢慢張開嘴,“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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