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阿徹是誰?

陳望之站在走廊下,一對燕子前後飛來,黑羽參差,口銜草蟲,喂給嗷嗷待哺的雛燕。

年長的宮女悄悄地走到近前,她看起來面熟,應該是在哪裏見過。

宮女行了禮,含笑道,“殿下又站在這兒看燕子了?”

大燕子飛走了,雛燕長着鵝黃未褪的嘴,發出急切的叫聲。

“我等人。”陳望之低聲說。

宮女了然地點點頭,“不如進去等,起了涼風,很快就要下雨了罷。”

進去等……陳望之轉身,訝異地發現自己站在萬壽宮前。很小的時候,他在臺城中迷了路,誤入這裏。父皇大怒,将他趕了出去。“我不能進去。”

宮女迷惑地蹙起描繪的長眉,時下流行的樣式,“為什麽不能進去呢?”

陳望之解釋,“父皇說,不想看到我。”

宮女輕笑,“殿下糊塗了,如今殿下就住在這裏。”

我住在這裏?陳望之又回頭看了兩眼,雕梁畫壁,文彩輝煌,這裏是萬壽宮沒錯,“不,我成年了,搬出去住,住在——”

忽然涼風乍起,吹動薄而長的衣袖。細密的绉紗輕輕飄動,雲紋纏綿不斷。

宮女說,“看,下雨了。”

雨絲無邊無際,水霧猶如瀑布。

天幕沉沉,陳望之聽到自己的聲音,自言自語,“他今天來看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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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回答道,“回來的。”

“可他很久沒來瞧過我了。”

宮女的神情顯出一絲同情,她有着和善的圓眼睛,嘴角總是上揚,仿佛微笑凝固在臉上,“他會來看你的。”

陳望之道,“不會,他好幾天沒來了,他厭倦我了。”

同情愈發濃烈,然而并不讨厭。內心渴望得到撫慰,就像希冀擁抱和撫摸——“你說,他是不是讨厭我了?”

宮女伸出了手,在宮裏,這是僭越的舉動,然而十分溫暖,令人不忍推開,“殿下,不要亂想。他會來的,會來的。”

“不會罷,我惹他生了氣……我什麽也不會。”陳望之懊惱地喃喃,“我忘記了。”

忘記了,忘記了許多事。

忘記了……

阿徹是誰?

擡起頭,雨已經停了。陳望之站在太液池邊,惠風徐來,水波清且漣漪。

池邊花樹繁茂,紅白掩映,彩蝶紛飛。陳望之看了看雙手,空空如也。沒有劍,沒有刀,他摸了摸腰間,也沒有匕首,而且,他居然穿着涼人的圓領袍,腰纏蹀躞帶。陳望之疑惑極了,他怎麽會穿着這樣的衣服?

“殿下在這裏啊?”是那名宮女,她穿過花樹,發間落滿了粉色的花瓣,“來尋他麽?”

“對,我來找他。”陳望之張開嘴,“我,我找他,找不到他。”

宮女說,“他很快就來了。”

“是麽?”陳望之環視四周,“可他不是生氣了?”

“他沒有生氣,就是最近前頭事情忙,所以耽擱了。”宮女安慰道,輕聲細語,“等到太陽落了,天黑了,他就來了。”

“是他麽?”陳望之問道。

宮女篤定地點點頭,“是他。”

等到太陽落了,他就會來看我。太陽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落下?陳望之立在太液池畔,想起來了,他曾失足落入湖中,幸虧被人救了起來。他還記得在水中奮力掙紮,仰起頭,日光透過湖水,濃稠的綠色,猶如深沉的碧玉。

終于,太陽一點點落下,最後一縷光輝沒入地平線,陳望之欣喜地想,他要來看我了。

博山爐青煙袅袅,靠着隐囊瞌睡,猛地醒來,燈火幽幽,卻不見人來。

“他來了麽?”陳望之焦急地喚着那名宮女,“他是不是又走了?”

然而,就連宮女也消失不見。陳望之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殿中,冷得發抖。

他不來了。

不會再來了。

陳望之抱着膝蓋,他知道,自己在思念誰。那是個無比重要的人……他想起他,一會兒開心,一會兒難過,他閉上眼,回憶他的味道,他有力的擁抱……

“你在做什麽?”

熟悉的口吻,陳望之大喜過望,睜開眼睛,面前身影高大,面容模糊不清。

“你來了。”

“我來了。”那人俯下身将他抱起,輕車熟路,仿佛做了無數次,“是不是想我了?”

對,想你了,你答應我來看我,為什麽總也不來?陳望之靠在那人胸前,安心地合上雙目。他可以睡覺了,不必擔心噩夢,“阿徹。”

阿徹……阿徹。

阿徹說,“我在。”

“你會給我吹笛子麽?”陳望之問。

“會。”

“那好,明天,你給我吹笛子罷。”

阿徹有些苦惱,“我還沒學會。”

“你不是答應我的麽?”陳望之失望地睜開眼睛,黑夜如霧,他還是看不到阿徹的樣子,“你答應我的。”

“我答應了,可是,我很忙。”

“那就等你不忙的時候……”

“可能要等很久——我給你唱首歌,如何?”

陳望之笑了,“你會唱歌?”

阿徹唱了起來,曲調蒼茫,宛如掠過草原的風沙,“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這是……”陳望之記起來了,這首歌的曲子,似乎很久以前,有人用笛子吹奏過。

春光懶困,光景無邊。

陳望之坐在窗下,百無聊賴地翻着手中的一卷書。

“陳,陳望之。”

怪聲怪氣,不消問,定是那個西涼的質子。

陳望之擡起臉,那個大個子少年頓時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我……我……”

“請說。”

“我能、能問你個問題麽?”

能問什麽高深的問題?他連吳語都講不清。陳望之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猛然腦中嗡地一聲響,胸口如遭重擊。

“你是誰?”他冷冷地盯着西涼的質子,對方面紅耳赤,抱着手臂,眼睛裏的神色又痛苦,又無奈,“我是誰?月奴,你不記得我了麽?”

這張臉漸漸變化,與另一張臉重合。

“你是——”

手裏的筆直直落了下去,宇文徹一驚,從昏沉的夢中驚醒。

前日陳望之醒來,似乎再度失憶,看着他,好似看一個陌生人。章士澄說,許是受了刺激,故而想起了一些事,又忘了另一些,這樣的病人他從未遇到過,醫書未載,只得束手無策。不消片刻,因為傷勢沉重,陳望之又昏昏睡了過去。宇文徹想寸步不離左右,然而前朝留着大批事情需要他親自處理,他不得不咬着牙坐在太極殿,強迫自己集中精力。

“君上!”程清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臉色煞白。

宇文徹立馬站起,“他怎麽了?”

程清道,“殿下醒了,他說他想起來了……請君上過去,有些話,要當面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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