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嘭”的一聲,額頭重重撞上了青石地磚。血跡蜿蜒,鐵鏽般的氣味令人作嘔。
“穿不穿。”
陳望之想要爬起來,掙紮間,一只手抓住他的頭發,強迫他擡起臉,陳玄的面孔因為憤怒而扭曲,“穿上。”
血模糊了視線,衣服和發飾淩亂地丢在腳下。
“不要。”他倔強地回絕。
“怪物……”陳玄咆哮,“都怪你,都怪你!”
拳頭雨點般砸在身上,陳望之蜷起身體,小腹挨了十幾腳,他痛苦地咬住嘴唇,告誡自己不要發出一絲呻吟。
“……疼。”陳望之張開嘴,乍然驚醒。
小腹裏有什麽東西踢踏,一下,又一下。是那個“孩子”,父親說的沒錯,自己就是個怪物。
胎兒動了動,似乎在翻身,怪異的感覺讓陳望之寒意更甚,他蜷縮着躲進角落,不要動了,他按住隆起的腹部,不要動,你怎麽還活着?怪物生出的孩子,必然也是怪物。
或許真的存在感應,踢踏和翻轉停止了。陳望之松了口氣,他覺得冷,冷汗浸透寝衣,陳玄的咒罵仍然萦繞耳邊。
“你早晚會把我們都害死——”
已是夜間,長明燈幽暗,燭光一跳,腳步聲窣窣而來。
“誰,”陳望之喘息着,“滾!滾出去!”
人影立在屏風之後,聆聽着他無力的嘶吼。“滾,”陳望之累極了,“不要過來……”
“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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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開!”
“九哥,”屏風後傳來女子悲切的呼喚,“九哥,你不記得我了嗎?”
聲音異常熟悉,陳望之抱頭思索,是誰——
“九哥,是我呀,我是長安,”陳安之再也按捺不住,轉過屏風,“九哥!你連我也認不出了?我是長安啊,是你的小妹妹……”
長安,陳望之擡起眼睛,汗水浸濕了額發,他恍惚地看到一名宮裝女子,悲泣打濕了臉頰,“九哥,九哥,你看看我,我是長安,你真的不記得了?”
“長安,”陳望之喃喃,“你是長安?”
陳安之哭着伏在榻上,“九哥,是我啊,你怎麽、怎麽——你看看,”她拽下前額的金飾,露出那條狹長的紅痕,“你看一看,想起我了麽?”
陳望之怔愣半晌,“長安?你是,你是三妹嗎?”
“是我,”陳安之滿面淚光,“九哥,是我,你記得不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燕子?你想爬到房檐給我捉一只……我不喜歡女工,總是紮破手指,二姐幫我繡荷包,你誇她手巧,說我繡的花不成花、葉不成葉……”
“你是長安……”陳望之想要拉她的手,擡起手臂,突然看到自己醜陋的腹部,不禁顫抖着縮了回去。“長安,”他哽咽了,“你不要哭,讓我好好看看你。”
陳安之仰起臉,如同幼年時一模一樣的動作。“很好,”陳望之一邊說,一邊連連點頭,“我的小妹長大了,很好。”
“九哥,”陳安之張口,淚水又滾滾滑落,“這麽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我也……”陳望之痛苦地閉上雙目,“我——”
“我以為你死了!”陳安之突然大放悲聲,她爬到榻上,不管不顧地抱住陳望之的雙腿,“九哥,我以為你死了,大家都以為你死了!我夜夜哭着睡去,哭着醒來,我想你……沒有你,我怕極了!我……”
陳望之聽着妹妹的哭泣,心如刀絞。他體質異于常人,生母身世卑微,諸皇子中最不為陳玄所喜。幾位皇兄從來不拿正眼瞧他,只有兩個妹妹将他當做兄長,是他在這深宮中唯一能感受到的親情。長平稍長,性格內向,長安年幼,伶俐活潑,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後,口齒不清地喚他“九哥”。“抱歉,”陳望之努力着想把她拉進懷中,然而笨重的身體再一次阻礙了他,“……九哥不能護着你了。”
“這不怪九哥。”陳安之抽噎,“怎麽能怪九哥……”
靜室無聲,長明燈燭光搖曳,仿佛幽魂。“九哥,”陳安之勉強擠出笑容,“我、我們終于能見面了,我不該只顧着自己哭。有什麽可哭的呢,”她臉上淚痕猶在,忍不住眼眶又是一酸,“九哥,我忘了告訴你,我——”
陳望之輕聲道,“你的腿怎麽了?”
陳安之垂下臉,像小時候那樣,将臉貼到他的腿上,“那個時候,外面傳來消息……西涼的大軍來啦,京中亂了套。”
陳望之恨恨,“宇文徹。”
“我讨厭宇文徹,但是,我的腿與他并沒什麽關系。”陳安之微微籲口氣,“父皇早就瘋了,疑神疑鬼,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害他……他拿了劍在宮裏逢人便砍,跑得快的,就跑了,跑得慢的——”她想起舊事,害怕地收緊雙臂,“我跑得慢,二姐就帶着我,跑啊,跑啊……人那麽多,我不知被誰絆了一跤,跌倒了。父皇看到我,舉起劍就砍。二姐在尖叫……我腿被刺破了,疼得昏死過去。等我再醒過來,二姐趴在我身上,都、都已經冷透了。”
“九哥,”陳安之夢呓般呢喃,“我沒摸過死人的手。我拉住姐姐的手,我哭啊,叫啊,可是她閉着眼睛就是不肯醒來。她的手好冰,好涼,硬邦邦的。二姐的手明明是軟的,特別特別軟,特別特別溫暖,會幫我繡荷包,幫我梳頭,做蛋羹喂我……”
陳望之抖着肩膀,陳安之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好似在他胸口插了一刀,“你受苦了。抱歉,我沒能救你們,我那個時候、那個時候——”
“不怪你,九哥,”陳安之緩緩搖頭,“沒辦法的……後來,我遇到了蕭貴妃,她也沒死。我們逃到一個尼姑庵,我聽庵裏的尼姑講經,她說這是命,命裏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
“你還活着,就好。”鎖骨下的傷口陣陣作痛,陳望之忽然一愣,“長安,你是嫁人了麽?”
“九哥,我嫁給謝淵了。”陳安之有些猶豫,“就是謝家那個。”
“謝淵?我記得你原本就是許配給他的罷?”陳望之遲疑,“他還活着?對,是他,他在宇文徹身邊……那個謝淵,就是他?”
陳安之微微點頭,“是他。”
“你嫁了人,我也放心了。”陳望之恢複了些許冷靜,“不想還能見你一面,九哥死而無憾。”
“你不要死。”陳安之緊張起來,瞟一眼陳望之的肚子,趕忙收回視線。陳望之淡淡一笑,“我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
“我,”陳安之坐起,胡亂擦了擦臉,“無論九哥什麽樣子,九哥就是九哥。”
陳望之道,“宇文徹害我如此,我只想殺了他。但我武功盡失,形同廢人,報仇是不得了。”
陳安之握住他的手,“九哥,我也讨厭宇文徹。可是我不希望你死……這世上我沒親人了,你死了,我還能去找誰?”
陳望之道,“他滅國屠城,我既然無法殺他,便不能茍活于世。”
“他沒有!”陳安之忙忙解釋,“他是很讨厭,我之前幾次求他放了你,他都不肯。他是帶着大軍吞并了我們齊國,可是,他沒有屠城啊……真的,你看,我活着,蕭貴妃活着,我們——”
“長安”陳望之冷冷地甩開妹妹的手,“你是來幫他勸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