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送走長安之後,陳望之便覺得,腹中微微有些不對勁。

那個孽種不安地動着,猛地一擊,接着又是不斷地掙紮。陳望之扶着腰,努力裝作若無其事,随便喝了兩口湯粥,便推說累了,要歇上一歇。

董琦兒柔聲細語地勸說,“要不然,喝了這碗湯罷?”

陳望之搖搖頭,不發一語。他無法張口,伴随着孽種的掙動,劇烈的疼痛席卷而至。他大致猜到了之後即将要發生什麽,但是,沒關系,他早就想明白了。

既然你不肯去死,那我們就一起死。

董琦兒攙扶着他慢慢躺下,女子體貼地拉上羅衾,怕他冷,又覆上裘服。陳望之懼怕黑暗,她點燃了角落裏的長明燈,又返回來,掏出手帕,點去他額角的汗水,輕聲道,“殿下,我就守在外頭……”

陳望之點點頭,目送着女子溫吞的背影消失在屏風之後。寝宮複歸寧靜,剛深深地喘了幾口氣,胎兒突然用力撞擊,令他幾乎疼得昏死過去。

——當真是個孽種。

“你不要這樣說他……”宇文徹的面孔模糊地浮現在腦海中。作為胎兒的父親,他自然不喜歡陳望之如此稱呼他的孩子。說什麽“赤子無辜”,又說什麽“血脈相連”,誰的血脈?與我何幹?冷汗浸透了鬓發,陳望之咬住衣袖,在心底冷笑。

就因為自己是這樣的身體……

其實,打從醒來,身處此境,他早就該選擇赴死。他曾經以為,死最簡單不過,誰知死到臨頭,卻發現根本死不成。宇文徹将長安送進宮來威脅他,那是他的妹妹,在世唯一的親人。假如他死了,妹妹怎麽辦?謝淵對她沒多少感情,即便有那麽一星半點,也不能保得長安一世無憂。陳望之想起妹妹繡鴛鴦時的神情,分明還是當年的小小女孩,蹙着眉尖,小心翼翼地生怕紮到手指。

腹中劇痛,好像有只手在攪動五髒六腑。陳望之胡亂蹬了蹬腿,又将身體蜷成一團。太疼了……他竭力把臉埋入織物,減輕粗重的呼吸。這段時間,孽種明明一直非常安靜。正如宇文徹所言,胎兒好像感受到了他的厭惡——來自這具孕育自己的身體散發出的厭惡。沒有人期待他的降生,除了宇文徹。他是個不被喜愛的孩子,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必要。孽種不動了,也許是死了。陳望之一度以為,這個孽種終于聽話了一回,在他肚子裏乖乖地斷了氣。

胎動倏然停止,陳望之大汗淋漓,全身癱軟。他用殘存的力氣摸了下鼓起的肚子,多麽可笑,長安有時投過眼神,竟然帶着幾分羨慕……羨慕什麽?羨慕這具異常的身體?羨慕這個孩子?妹妹是愛着謝淵的,陳望之能夠感受到。她拘謹地提到他,為他的冷淡而苦惱。所以她希望有一個孩子,如果有了孩子,說不定,就稍稍能挽回謝淵的心——

大概,宇文徹也是這樣想的罷。

失憶期間發生過的事,恢複記憶後,并沒有一起消失。宇文徹很想要個孩子,一提再提。他甚至編造形形色色的謊言,巧言令色,什麽人魚、什麽鲛帕,什麽金蟬……他就是為了一個孩子。陳望之慢慢坐了起來,靠着隐囊,仰起頭,攥緊了拳頭。

從宇文徹的處境出發,這步棋下得妙極了,換做是他,一定也做同樣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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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涼人,趁亂一統天下,算是本事。但打江山易,守江山難,舊齊的世族大家,哪一個願意俯首帖耳于涼人之下……為了顯示仁慈,宇文徹必然要做出一副親善的面孔,而和親通婚就是最佳的手段。有誰的血統能比陳玄的子女更有說服力呢?随便立一個傀儡般的皇後,那些舊臣們就紛紛大喜過望,以為得遇明主。

可笑。孽種又開始了新一番掙紮,痛楚加倍,身體好似被刀劈斧砍。想要這個孩子是罷……

“你得給我生個孩子。”宇文徹說。

胡人的眼睛是淺褐色的,仿佛堅硬的頑石。透過那雙眼睛,陳望之看到了自己,怯懦,惶恐,羞愧……心懷忐忑。那個失去記憶的自己,眼裏、心裏都只有一個人,為他高興,為他難過,為他懊惱,甚至為他的“臨幸”而松一口氣。陳望之記得,有幾次,宇文徹故意不來見他,他失落地守在萬壽宮的門內,豎起耳朵傾聽外面的一切動靜,可悲又愚蠢。宇文徹根本不是愛那個失憶的陳望之,他只是在利用,徹頭徹尾地利用,也正幸虧這具身體尚存利用的價值,他才會在厭倦過後換上一副溫柔的面孔,再來騙他,用他所謂的真心——

也許,利用都算不上。

就是玩弄……貓抓住老鼠,總是要先玩弄一番。

胡人,陳望之死死咬着袖子,嘴裏彌漫起鐵鏽般的味道,不論是涼人,還是土渾……

宇文徹,你想要這個孩子,是不是?

耳邊響起了什麽聲音,似乎有人在焦慮地呼喚。

月奴,月奴——

陳望之睜開汗濕的眼睛,看不清,一片金光閃爍。

“宇文徹……”

那個聲音停住了,過了片刻,複又響起。

月奴,月奴……

“你,去死罷。”陳望之蠕動嘴唇,笑了。

什麽瓜熟蒂落,我非要魚死網破。

不知過了多久,天旋地轉,眼前出現了一道瘦弱的身影,是個宮裝女子,五官模糊。

“母親,”陳望之喃喃,“母親。”

女子立在榻前,陳望之伸出手,眼淚奪眶而出。

“母親,”他重複着,“母親,是你麽?我很想你。母親,我真的好痛……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我?”

宇文徹走出殿外,大雪漫天,他一個踉跄,差點跪在風雪之中。

長夜漫漫,宮燈左搖右晃,臺城仿佛張開巨口的猛獸,正等待吞噬下一個幽魂。

“……”

“君上!”秦弗突然沖了過來,滿臉喜色,“君上!”

宇文徹驀然回首,秦弗高舉着雙手,“恭喜君上,是、是位小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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