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過了冬至,一日冷似一日。按章士澄的說法,掐指算來,還有半個多月,孩子就将出生。陳望之扶着腰,在殿中慢慢踱着步子。陳安之和董琦兒圍坐熏籠兩端刺繡,陳望之端詳片刻,道,“你們這樣,倒像是美人圖了。”

陳安之輕笑,道,“哪裏有美人?”

陳望之道,“你們都是美人。”又道,“我的小妹如今手也巧了,學會了繡鴛鴦。”陳安之放下手中白綢,嘆氣道,“長日無聊,無事可做,我學着做女工,打發時日罷了。”其實她偷偷做了幾雙小兒的虎頭鞋,擔心陳望之不悅,沒敢提及。這時秦弗帶着小內監進來,送上藥丸。陳望之看也不看,和水吞下,陳安之道,“最近,倒是不用服湯藥了。”

“我是皮肉傷,本來也不必服什麽藥。”陳望之繞過熏籠,“你那鴛鴦繡得漂亮,不如做成帕子,送給謝淵。”

陳安之低頭道,“我辛辛苦苦繡的,幹嘛送他?”

陳望之笑了笑,他夜間難眠,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似乎出現各色魔鬼,張牙舞爪,又有群蛇吐着紅色信子,追逐不休。往往驚醒,心悸氣短。于是幹脆耗着不睡,等天明陳安之入宮了,他才躺下歇息片刻。“要說起來,九哥睡不安穩,服了藥也不見效果。”陳安之嘆口氣,偷偷瞥了眼陳望之臃腫的腰間,“長此以往……對身子不利。”

“睡不着。”陳望之不願在妹妹面前露出懼色,佯做淡然,“大約睡颠倒了,也罷,夜裏清淨,我想想事情。”

陳安之在鴛鴦上繡了一針,陳望之乏力,小腿隐隐抽筋,不禁暗嘆體力不濟。坐回榻上,董琦兒忙給他拭去額上汗水,又喚過宮女奉茶。陳望之道,“長安繡了鴛鴦,既然不送給謝淵,那就送我罷。”

“九哥說笑了,我繡得歪歪扭扭,怎好送你?”陳安之用針指了指鴛鴦周身波紋,“你看,繡錯了好些地方……待我做雙新鞋送你。你現在腳上這雙,就是我做的呢。”

陳望之道,“妹妹果然長進了。”自上回大雪後同宇文徹争吵,那人便再也沒有踏入萬壽宮一步。每日由秦弗帶着章士澄前來為他診脈,那章先生性子穩重,任陳望之怎麽問,也不肯吐露半句,只含混說胎兒應該康健,無須擔心。陳望之從他口中打探不到信息,就也不再多言。他并不知道,其實宇文徹仍舊每天到萬壽宮中來,不過是撿着他睡着的時候,匆匆而來,急遽而去。

陳安之繡了半晌鴛鴦,稍感疲乏。陳望之溫言道,“別累壞了眼睛,過來吃些點心。”陳安之放下針線,走到他身旁,忽然訝異道,“我記得這裏放了個白瓷瓶,常插着花的,怎麽不見了?”

董琦兒奉上乳茶,解釋道,“前幾日不知怎麽了,這瓷瓶掉到地上,摔了千八百片。碎片鋒利,怕不當心割了殿下的手,就把殿中所有的瓷瓶瓷碗什麽一應收了起來。”陳安之道,“是得收起來,就是那瓶子插花很是雅致,竟然摔碎了,未免可惜。”

陳望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萬壽宮中絮絮碎語,太極殿裏,宇文徹手握朱筆,神色呆滞。陳惠連重重一聲咳,他才回過神來,含着歉意,道,“昨夜風大,吹得朕一宿未眠。先生見諒。”望向宇文化,道,“朕有意派你去雲州,同阿隆遙相呼應,你可以願意?”

宇文化道,“有什麽不願意的?臣在君上跟前,也就不扭扭捏捏拽那些文詞兒——臣就愛在外面吹風逐沙,也不願住在這石頭城裏。君上派臣去雲州,臣求之不得!”

宇文徹連聲稱贊,“好,好,不愧是我宇文氏的男兒。”宇文化道,“不光臣,臣的兄弟們也想去四處守着。”宇文徹道,“這得容朕仔細想一想,你們分封四處,這京中無人,卻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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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連道,“陛下所言極是。”其實派宇文化去雲州,正是他的主意。涼人自古游牧為業,許多遷移關內,種田養桑,反而不能适應,紛紛要求回故鄉去。一去山高水長,時間一久,不免人心浮動,必須有鐵血心腹管轄,方不致釀成禍端。

一時商議過後,宇文化退下,只餘陳惠連。宇文徹有些疲乏,撐着額頭,脖頸酸痛,頭疼欲裂。陳惠連道,“陛下操勞國事,也要保重龍體。”宇文徹苦笑道,“先生……有時候朕突然想,若是能做個昏君,是不是可以輕松許多?”

陳惠連怔愣,“陛下……何意?”

“朕說笑而已,先生莫怪。”宇文徹手下有一份單子,是他與沈長平和唐國公宇文陸拟定的。“夜裏風太大了,呼呼地響。”

陳惠連道,“今冬的風,的确不同尋常。”

宇文徹道,“朕總是做噩夢,服了藥,也不見效力。實在沒了法子,打算明日請羅巴來驅驅邪。羅巴就是薩滿之術,朕記得那個羅巴叫段天賜,說的話有點意思。”

當晚,用過晚膳,宇文徹盯着名單,挑幾人畫了圈。

秦弗悄悄走到近前,“君上,殿下他喝了口湯,就睡下了。”

“睡下了?”宇文徹一驚,皺起眉頭,“他不是夜裏不睡麽?”

陳望之噩夢纏身,宇文徹焉能不知。那個驅邪的羅巴,正是為陳望之而請。“不知道呢,今日長安公主來陪着,殿下很高興,來來回回地走,還打趣公主,要她繡的鴛鴦。”秦弗一五一十,将陳望之日間的行動告訴宇文徹,“許是累了?剛董內司進去瞧了眼,殿下迷迷瞪瞪的,把她攆了出去。殿下他怕黑,又不讓別人陪着……”

宇文徹道,“朕去瞧瞧他。”披衣急起,秦弗不解,捧着大氅跟在後面。到了萬壽宮,董琦兒守在外殿,手裏拿着副鴛鴦帕子,正拆了水紋打算重繡。不料宇文徹來了,忙站起道,“君上——”

“他睡下了?”宇文徹輕聲問道。

“殿下說累得很,就睡了。”董琦兒轉頭望向寝宮,屏風遮住床榻,暗影森森,“他……”

宇文徹比個手指,宮人立時噤聲。他放緩了步子,繞過屏風,便嗅到一絲異乎尋常的氣味。

——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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