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四五日後,陳望之已經可以下地走動。董琦兒等苦勸不動,只得由他。
這一日清晨,小雪紛紛,陳安之頂風冒雪而來,雙頰凍得通紅。一進宮室便驚叫,“九哥,你如何起來了?”
“活動活動手腳。”陳望之淡淡道。
“你……你還是靜卧修養為宜。”陳安之解下披風兜帽,丢到熏籠之上,見陳望之沉着臉,就搓了搓手,道,“江南地氣濕冷,這樣早起來,濕氣入了骨頭可怎生是好?”
陳望之緩緩踱步,“今日落雪,外面想必結冰了,你何必進宮來。”
陳安之吐了吐舌頭,“我想你啊,難道你還不願我進來陪你麽?”口中說着,眼神卻躲躲閃閃。陳望之心知妹妹着急進宮是為了探視貍奴,當下也不分辨,只道,“喝些熱湯。”再不管她,徑自圍着寝宮走了幾圈。他當年手足筋脈被悉數挑斷,幾乎成了廢人。方走了百十步,便覺渾身酸軟。扶着腰走到榻旁,順手拿起一卷書,才翻了翻,董琦兒便走上來,陪笑道,“殿下晨起還未用膳呢,這書啊字啊,用過早膳了再讀不遲。”陳望之本欲置之不理,她便立在左近,恰恰擋住殿中高燃的燭光。下雪的天氣,彤雲密布,日月無光,殿中昏昏然,燈燭白晝不熄。陳望之放下書卷,道,“什麽意思?”
董琦兒笑得愈發生硬,“殿下用早膳罷。”
陳望之冷哼一聲,這宮裏所有人,連陳安之在內,全部将他當成婦人看待。他聽說婦人産子後要做什麽“月子”,不能吹風,不能碰水,讀書更被禁止,生怕傷到眼睛。董琦兒擋着光源,大約是要逼迫他就範,如此一想,怒火越熾,面上仍舊平淡,“拿來。”
董琦兒忙親自捧了來,林林總總擺了滿滿一幾,都是滋補之物。陳望之随便喝了碗湯,吃了兩塊點心,就道,“撤了。”董琦兒略顯失望,“殿下再多用點罷……”陳望之哪裏睬她,坐到榻上,拿了書繼續讀。他怒意正盛,書也讀不進去。忽然陳安之沖了進來,歡聲叫道,“九哥!他沖我笑啦!”
陳望之皺起眉頭,“大喊大叫,成何體統。”
陳安之這會也顧不得跛腳,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九哥,他剛剛、剛剛對我笑呢!好可愛,笑個不停——”
陳安之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那個孽種貍奴。自從生下後就被抱到乳娘處喂養,宇文徹和陳安之抱過來一兩次,陳望之正眼都沒瞧過一眼。“笑就笑,”陳望之側過身體,“有什麽可高興的。”
“九哥,貍奴很好,你要不要見見他?”陳安之興奮極了,雙目亮晶晶地閃着光彩,“他認識我,知道我是他的親人,所以每次見到我,不哭不鬧,在我懷裏……”
陳望之譏諷道,“你倒真是他的親人。”
陳安之一哽,讷讷地捏緊了腰間的絲縧,“他就是我的親人呀。九哥,貍奴長得很像你……我抱他過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陳望之一口回絕,“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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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陳安之嘆口氣,“貍奴只是個嬰兒,你——”
陳望之道,“勸你趁早忘了他,什麽親人?他身上流着胡虜的血,将來也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陳安之眼圈漸漸紅了,“可是,他也是咱們齊人的子孫啊……他長得那樣像你,即便身上流着胡虜的血,也不過一半而已。”
陳望之抛下手中書,“一半而已?”
陳安之含淚,道,“哥,貍奴就是個小孩子,那樣小,那樣弱,抱在懷裏,還不如一只貓。可是他生的又白又嫩,眼睛圓圓亮亮,你去看一看他,定會立刻喜歡上的。”
“長安,”陳望之招招手,“你過來。”
陳安之向前幾步,怯怯道,“九哥,我錯了,不該亂說話。但是貍奴的事,我并沒有騙你。”
陳望之道,“你是女子,喜歡嬰孩,天性如此。你不過沒見過幾個嬰兒罷了,待以後多見幾個,便也厭煩。”
陳安之張了張口,陳望之搖搖頭,幹脆和盤托出,道,“宇文徹前些時候告訴我,等過一兩個月我身體恢複了,就放我出去,同你一起,到泰州去。”
“泰州?”陳安之難以置信,“可是,去泰州,謝淵他——”
“他必然一道過去。”陳望之牽動嘴角,笑了一笑,“泰州是江南四大州之首,宇文徹自不會白白讓謝淵離京,好處少不了他的。我們兄妹勢單力薄,但至少你還有個舊齊公主的名頭在,那些門閥世家……”說着攥緊雙拳,“宇文徹會放我們走?不過換個地方監視。到時候,你想回京也回不了,什麽貍奴,現在不要見面,以後就不會傷心。我說的意思,你明白了沒有?”
陳安之道,“去泰州麽,要離開建康了?”
陳望之道,“建康傷心地,離開便離開,怎麽,你舍不得?”
“我不是舍不得,”陳安之握着絲縧,“九哥,咱們走了,這宮裏要怎麽辦呢?畢竟,他……他……”欲言又止。陳望之道,“你是想問,那皇後的位子?這還不簡單,說我生病暴斃不就完了?原本這位子,是長平坐的。我的妹妹,死後也不得寧,聲名受辱。”不禁咬牙切齒,心想,這鞑子果然陰毒,我一人受辱不算,連帶我的妹妹也跟着有損清名,她若泉下有知,該是何等無奈!卻聽陳安之道,“九哥,咱們走了……能不能把貍奴一塊也帶走?”
陳望之一愣,“帶走?”
陳安之重重點頭,“咱們得把貍奴也帶走。九哥你出宮了,這宮裏沒了皇後,宇文徹肯定要再找一個。不光皇後,他肯定還要選許多妃子充入宮掖。到時候貍奴交給誰?若是交給溫柔善良之人便罷了,若是、若是交給那心機深沉的……”
陳望之對那個孽種的命運毫不在意,“他本來就是個孽種,活了死了,有什麽分別?”
陳安之低聲央求,“九哥,不要這樣說他。”
“你不要再進宮來了,”陳望之漠然道,“不要惦記什麽貍奴,就當他已經夭折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