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陳安之哭着離去,自此不再入宮。陳望之于萬壽宮中獨處,時時掐算日子,只盼一月期滿,宇文徹信守諾言放他出去。宇文徹鮮少登門,他樂得一人逍遙,或踱步,或讀書,将裏裏外外的宮人視作無物。這一日清晨,陳望之少眠,早早起身,自行洗漱過後,圍着熏籠走了幾圈,忽然董琦兒帶了四名宮女緩緩走了進來,每人手中舉着一個托盤,似是織物。

“殿下,”董琦兒臉上堆笑,指揮宮女将手中托盤放下,“起的這樣早,怎麽不喚奴婢進來伺候呢?”

陳望之上下打量幾眼董琦兒,只見她從頭到腳衣裳皆是嶄新,發間遍插花钿,妝容細致,與往日素樸的打扮大不相同,那四名宮女雖戰戰兢兢不敢擡頭,但亦是服采鮮明,便道,“何事?”

董琦兒笑道,“殿下,今天可是大喜之日。”

陳望之道,“不年不節,何喜之有。”繼續繞着熏籠行走。董琦兒趕忙拿了個手爐,“仔細冷。”塞進陳望之懷中。這女官長居宮中,舉止和緩細巧,目光溫柔,陳望之不知何故,對她總是容讓三分,便接過手爐,點了點頭,正欲舉步,就聽董琦兒柔聲道,“今日,乃是小殿下滿月的日子,舉國同慶,宮裏一早就開始慶祝,大夥兒都得了新衣。”轉頭揮一揮手,四名宮女忙将一個托盤內的衣裝展開,陳望之冷眼望去,原來是件玄色袆衣,鸾鳥紫雲,文章五色,富麗堂皇之極。

董琦兒道,“今日小殿下滿月,殿下也換件新服罷。總穿那一兩件,穿也穿膩了。”

陳望之道,“不換。”

董琦兒輕輕嘆息,示意宮女退下。又喚過兩名內監,命奉上早膳。陳望之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粥,就放下碗,董琦兒勸了又勸,陳望之道,“我累了,我歇息片刻。”董琦兒往熏籠裏添了把沉香,這才姍姍而去。陳望之看了眼留下的那幾套禮服,只覺神思困倦,他夜間難以入眠,但凡睡着,必然噩夢纏身,由此落下了失眠的症候。這時困意湧上,陳望之和衣躺下,身體疲乏,腦中卻轉過千百樣事由,紛紛擾擾,攪成一團亂麻。忽而鐘鼓齊鳴,大約是前朝慶賀的樂舞。陳望之舒了口氣,和着樂聲,似夢非夢之際,一陣腳步聲響起,他努力睜開眼皮,餘光中看到身影高大,立在榻前,正是宇文徹。

宇文徹穿着件熟褐色圓領袍,懷中抱着襁褓,面無表情。陳望之連忙坐起,想了又想,最近并沒有惹他生氣,便開口喚道,“阿徹,你許久不來瞧我了。”宇文徹不理不睬,抱着襁褓,神色冷峻,陳望之不明所以,趕緊去拽他的手臂,“阿徹,怎麽了?是我做錯了事麽?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差不多是時候了。”宇文徹道,“你該走了。”

“我該走了?”陳望之手足無措,“我去哪裏?”

“去哪裏?自然去你來的地方。”宇文徹語氣嘲諷,“你從土渾來,也有一年多了。如今孩兒也已誕下,你該回土渾去了。”

“回、回土渾?”陳望之驚慌至極,“不要,我不要回去!”

宇文徹冷淡道,“你不回去?這也是你說了算的?”

陳望之着急地抓住他的袖子,“阿徹,你不是把我從土渾救回來的麽?怎麽又要把我送回去?我不去那裏,我——”

“陳望之,”宇文徹拂開陳望之的手,目露譏诮,“你誤會了罷?我把你從土渾帶回來,不過就想玩一玩。原本在土渾玩玩就罷了,土渾人懼怕我,幹脆将你送我多玩一陣子。其實你這樣不男不女的怪物,我幾日便玩膩了。本該早早送你回去,誰料你懷了我的孩子,不得不留下你。現在孩子生下,你留在這裏也無甚用處。回去罷,那裏還有人等着你呢。”

Advertisement

陳望之如五雷轟頂,“阿徹……你以前說的話,都是騙我的麽?”

宇文徹哈哈大笑,“你竟然信了!當真是個傻子。”殿外猛地沖進來幾個黑衣衛士将陳望之牢牢按住,“把他帶下去,交給土渾那邊的使者。”陳望之拼命掙紮哀求,宇文徹不為所動,只盯着那襁褓,喃喃道,“這孩子長得像你,日後倒有便宜用處。”陳望之扯着嗓子大叫,“阿徹,阿徹!”叫了數聲,猝然睜開雙目,才發現剛剛乃幻夢一場,他撫着心口,一顆心幾乎從喉嚨口跳出。宇文徹厭惡的表情歷歷在目,陳望之全身上下大汗淋漓,歪過頭,怔怔地盯着羅幔垂下的流蘇,胸腹沉悶,煩躁欲嘔。

一個小宮女走到屏風邊,細聲細氣道,“殿下要起身麽?”

“你走。”陳望之啞聲道。那宮女唬了一跳,急急忙忙抽身而去。片刻後董琦兒繞過屏風,面露擔憂,“殿下……”

陳望之道,“幾時了?”

董琦兒道,“才過午時。殿下起來吃些東西,看臉色這樣白,許是清晨起的太早,累着了。”說罷服侍陳望之起身,換了幹淨的中衣。才穿整齊,就聽秦弗嗓音尖細,拖着長長的調子,“君上駕到——”

“君上來了。”董琦兒慌忙跪下。陳望之自然不會對宇文徹下跪,他坐在榻上,手指死死摳着掌心。宇文徹走進來,懷中果然抱着襁褓,陳望之一顆心突突直跳,就聽宇文徹道,“你們且先下去,我同他說說話。”

陳望之嘴唇直抖,“你來做什麽?”

宇文徹有些尴尬,舉起那襁褓,強笑道,“今日是貍奴滿月的日子,我帶他來……探望你。”

陳望之道,“原來如此。”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貍奴好像也知道,從早起就不停地笑。”宇文徹望着襁褓,目光極為溫柔,“還有,我打算……封他為太子,既然是做太子,須得有個正式的名字。我想了幾個名字,拿不準主意。你有沒有喜歡的字?”

陳望之低下臉,沉沉道,“沒有。”

宇文徹抿了抿唇,“‘瑞’字如何?”

陳望之道,“有涼一國,從來立賢不立長。”

“立賢不立長沒錯,但貍奴日後長大成人,定是最為賢德。”宇文徹定了定神,将襁褓托到陳望之面前,讪讪道,“你看,他生得這樣乖。”陳望之看了一眼,嬰兒皮膚白皙,閉着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容貌确實與他有八九分相似。然而再看一眼,就發現貍奴滿頭胎發卷曲,登時喉頭一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