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來人正是宇文徹。陳望之微一晃神,說時遲那時快,宇文徹撲上來将他按在榻上。他穿着中衣,外面僅裹了件大氅,赤腳披發,顯是匆匆而來。他一手攬住陳望之的腰身,另一手牢牢包住陳望之的手掌,如此一來,那碎瓷片便嵌入他的掌心。陳望之動彈不得,喉中荷荷做聲,卯足了勁掙紮,猶如困獸。外間當值的侍衛聽到寝殿混亂,早奔了進來,叫道,“君上!”

宇文徹手中鮮血淋漓,吸了口氣,忍痛道,“你們出去,沒什麽事。”

侍衛猶豫,當值光祿勳李樂向前一步,“君上可安好?”

“朕無事,這裏是寝宮,你們出去。”宇文徹閉了閉眼,待李樂率衆退下方喘了兩口氣,沉沉道,“你想自戕,是不是?”

陳望之掙紮間割破了手指,那只手被宇文徹攥住,他用盡全力,也未曾撼動半分。宇文徹道,“董內司興高采烈地去見我……說你終于回心轉意。又說,你吃了許多東西,連平日看也不看的桂花糕,也吃了整整一碟。我聽了就知道大事不妙。你哪裏是回心轉意,你是決心去死。”

他本已洗漱,打算再閱幾本上奏的農書便歇息。陳望之恢複記憶後,宇文徹就在太極殿的西廂暫居。一國之主,竟是無處可去。他匆忙中趕到萬壽宮,衣服也來不及穿,發間全是細雪。此刻被寝殿的地暖熏烤,悉數化為冷水,猶如汗滴。

沉默半晌,手掌流血漸漸止住。傷口火燒般灼痛,宇文徹低聲道,“你寧肯死,也不願在我身邊,是不是?”

陳望之咬牙切齒,“是。”

“好,其實我就知道。”宇文徹起身,雙手一起發力,卸掉陳望之手中的碎瓷片,拿在自己手裏。又一推,将陳望之推進床榻的角落。他撕了半幅衣袖裹住傷口,面容十分平靜,“我答應過你,再等些日子便放你出去——你就這樣等不得麽?”

陳望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傷手,“我寧可死。”

“你就如此厭惡我麽?”宇文徹一聲苦笑,“你何苦自戕?這樣想離開,直接告訴我便是。”

陳望之往後退了退,宇文徹輕嘆道,“事已至此,你要走,就走罷。”他頹然坐下,中衣前襟血跡斑駁,“貍奴出生前後這段日子,我無處可去,一人躲在西廂,清淨倒是清淨。”

“無處可去?”陳望之冷笑,“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天下可都是你的。”

“天下是我的?”宇文徹望着那塊碎瓷,“到今天,其實我還不如鄉野村夫。鄉野村夫勞作一日,回家尚有妻有子,舉家圍坐,閑話談笑。我有什麽?我一介孤家寡人……我辛辛苦苦處理政事,為了農桑鹽鐵勞心費力。今年冬天,汝州暴雪,饑民十萬計。這才剛赈濟完了災民,以免他們流離失所,饑餒于路。下雪好,瑞雪兆豐年,可又要堤防開了春的桃花汛。你們齊人講究門閥家世,我就是個西涼的牧馬兒,你們誰也瞧不起。我派了人去東陽送诏書,東陽的高門一個個擺出姿态,從我一直罵道陳惠連,誰也不擺在眼中。我有什麽辦法?你說我順了他們的意,是把他們全殺了,還是忍着?我只能忍着……用你的話說,博一個好名聲。”他揉了揉眉梢,“陳望之,我累了。”

“我本來想,忍着,忍着,讨好你,順着你的意。你喜歡什麽,我能給你的,盡力給你。你不喜歡我出現在你面前,那我就不出現。我忍啊忍啊,就盼着有那麽一天,你回心轉意了,發現我沒你想的那麽壞,我們起碼能坐在一起,聊一聊。可我看是盼不到那一日了。我占了你陳氏的天下不假,可你陳氏不也是取蕭梁而代之麽?為何你陳氏可以,我宇文氏就不可以?就因為我是胡人?”

“我同你,本來就沒緣分。是我強求來的,你恨我,恨我便是。”宇文徹似乎洩了力氣,垂着頭,脊背不複素日挺拔,“我也想通了,我喜歡的,不是你。”

陳望之擡起臉,宇文徹望向他,輕聲道,“我之前喜歡的,是你的一個影子,我臆想出來的……虛無缥缈的幻影。”

“後來,你失憶的那段時間,我才真正與你相處。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光。月奴是你,又不是你。你們不過有同一副皮囊……我喜歡的人是月奴,會等我,陪我,聽我說話,心疼我疲累——他愛我,所以,他根本不是你。”

“你恢複記憶了,就不再是月奴。我早就不該繼續留你在這宮中,只是貍奴可憐……”提到貍奴,宇文徹眉心的褶皺稍稍松弛,旋即痛苦地皺成一團,“因為他是我的兒子,你憎惡他,口口聲聲咒罵。我都忍住了。一來,是我有錯在先,二來,我想,萬一你見了他就能回心轉意也說不定。他那樣乖巧可愛……自然,這是癡心妄想。陳望之,他雖是你眼中的‘孽種’,畢竟也流有你的血脈。我不放你出去,是打算讓你陪貍奴過次年——雖然他長大成人後不會記得,然而我不想他留有遺憾。可你一心想走,到了求死的地步,我也不會強留你了。”他站起來,“我這就下旨,命謝淵去泰州赴任。畢竟提前了月餘,一應行裝還要收拾,勢必鬧得兵荒馬亂。七日後,無論風雪霧晴,你都出宮去。我絕不留你。你再不必尋死覓活。”宇文徹拉緊大氅,将血跡和傷手都藏在大氅之中。又喚進董琦兒,命道,“七日後,廣陵侯就要離宮去泰州。你一直侍奉他,就跟他一塊兒去,彼此有個照應。衣服器物,你收拾罷。我讓秦弗撥十個內侍宮女來,輪流看守,一時一刻也不能去缺人。”宇文徹說罷,最後看了一眼陳望之,“你……好自為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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