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宇文徹見陳望之緊緊盯着貍奴,沒有以往的厭惡神色,心道,果然貍奴可愛,他多看一看,就會喜歡。不由含笑道,“乳娘告訴我,這嬰兒剛出生的一個月,總是鬧一日、靜一日。不過貍奴性子乖巧,即便醒着,也很少哭鬧。他雖然這樣小,可吃得卻多,隔一兩個時辰就要喂上一次。雖然才滿月,但也看得出長大了許多。你瞧他的手?才這樣小就很有力氣,拉住人就不放。”說着,試探地将襁褓往前送了送,“你要不要抱抱他?”

陳望之緩緩轉過臉,低聲道,“你說過,待一兩月後便放我出宮。如今一月之期已滿,你何時下旨?”

宇文徹滿腔熱情頓時化為烏有,“你……你想走?”

陳望之垂着眼睛,“不錯。”

宇文徹将貍奴抱回懷中,“到今日才一個月而已,你就這麽想出宮去麽?”

陳望之沉默不語,宇文徹長嘆一聲,道,“也罷,我知道你想走。你放心,”他苦笑着站起身來,“我自然會放你走,既然答應了你,就決計不會食言。只是最近連降大雪,濕冷無比,你身體孱弱,還是在這裏多将養幾日為宜。外面再好,也總不如萬壽宮。”忽然懷中襁褓動了動,貍奴睜開眼睛,小嘴微張,舌頭舔了舔嘴唇,“貍奴餓了。”宇文徹苦笑,“你就當真不抱抱他麽?”

陳望之冷淡道,“與我無關。”

宇文徹點點頭,“好,與你無關。”大踏步而去。陳望之緊繃的精神終于松弛,整個人疲乏地向後仰倒,閉上雙目,腦中晃來晃去的全是貍奴蜷曲的頭發。宇文徹是涼人,高鼻深目,頭發卷曲,高玢以前常嘲弄他是“鬈毛狗”。他咬着牙将身體縮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又聽到樂聲缥缈,令人愈發心煩意亂。

陳望之想起那個夢。夢境歷歷在目,他仍是失憶後的愚蠢模樣,柔順可欺,見到宇文徹,愛慕溢于言表,喜他所喜,憂他所憂。一旦宇文徹不悅,便心驚膽戰,仿佛天塌地陷。高興、難過、糾結、痛苦……情緒萬端,皆因宇文徹而起。念及此處,陳望之又是羞愧,又是氣惱,他戎馬倥偬,一向以鐵血著稱,即便失憶,也不該如此恬不知恥,向胡人搖尾求憐。越想越是憤恨,幾乎落下淚來。且又想到宇文徹所謂“将養幾日”,不過拖延時間的借口。宇文徹三番五次帶貍奴前來,明擺着就是打算用這個孩子作為誘餌。大凡天下人,對自己的生身骨肉,總是天然地抱有感情。宇文徹此舉,意在懷柔。畢竟他離宮後,“舊齊公主”的下落總要有個交代。現在宇文徹沒有其他嫔妃,他這個皇後的身份,尚可掩飾。一待公主去世,勢必選妃。新的妃子入宮,即便找個女子替代公主的位子,也保不了萬事無憂,所以,他這個“舊齊公主”,對外宣稱死了才最為妥當。然而公主是宇文徹手中的一顆棋子,就這樣随随便便“薨逝”,委實太不劃算。若“舊齊公主”能夠多活三年兩載,則大大有助于宇文徹在舊齊地的聲望。這鞑子當真精明無比,對外先不選妃,做出一副“恩愛情深”的假象,博一個美名;對內,用貍奴籠絡他留下,施以小恩小惠,等他傻乎乎上鈎,再行奸騙,做那等淫邪的醜事。陳望之霍然坐起,嘴角挂着冷笑,宇文徹啊宇文徹,你這便打錯了主意。我雖走不了,但也不會由着你翻雲覆雨。伸手拿過枕畔的一卷帛書,還是當日宇文徹僞造的婚書。捏了一捏,心中有了底。陳望之将婚書放回枕畔,喚董琦兒進來,道,“我要沐浴。”

董琦兒眉帶愁色,聞言一愣,“殿下要沐浴麽?”

陳望之瞥一眼案幾上堆疊的袆衣,放軟了口氣,道,“沐浴了,才能換新衣。”

董琦兒大為驚訝,陳望之對那袆衣甚是抵觸,沒想到居然主動要換。轉念一想,或許是小殿下可愛,父子天性,見了面,有所觸動罷。她哪裏知道陳望之心中所想,只顧歡喜。陳望之沐浴完完畢,又道,“我餓了,勞煩你準備些吃食。”

陳望之恢複記憶之後,極少自願進食。董琦兒見他提出進食,哪裏還能想到其他,急急忙忙親去準備,“殿下可有什麽特別想吃的?”

“有沒有桂花糕?”陳望之略一沉吟,“沒有,就——”

“有的,有很多呢!”董琦兒雀躍,“今年秋天的新鮮桂花,還是君上摘了許多,殿下記不記得?奴婢用這桂花做了醬,是最好的。”不多時捧了整整一盤,并其他的糕點湯羹,流水般送上。陳望之道,“夠了。”董琦兒卻道,“哪裏夠,殿下多吃一些……總是這樣消瘦,身子哪裏撐得住。”

陳望之拿起一塊桂花糕,清香撲鼻,入口即化。他很少吃甜點,在他看來,唯有京中那些纨绔子弟才食用這般精致的甜點。如今也沒有堅持的必要,他咬了一口,再咬一口,不消片刻,把一盤子桂花糕吃的幹幹淨淨。董琦兒感動萬分,又催他喝湯。陳望之依言将湯一飲而盡,董琦兒顫聲道,“若是殿下往後都是這樣的好胃口,奴婢死了也是甘願的。”

陳望之笑了笑,“多謝你。”

董琦兒受寵若驚,“殿下哪裏話?”取了梳子,将陳望之半幹的頭發梳理通透。陳望之道,“我累了,衣裳明日再穿。”董琦兒扶他坐到榻上,放下羅帳,熄了燈,只留下牆角兩盞長明燈,方行了禮退下。陳望之坐在帳中,燭火幽幽,腦中的那個念頭盤桓不去。他像走入了死路,眼前看不到任何希望。

早就應該赴死,若當年就死了,也不會蒙受千萬恥辱。陳望之拿過那卷婚書,打開,裏面裹着一片碎瓷,邊緣銳利。他當日故意打碎了那只瓷瓶,趁人不備,将這片卷入袖中。他忽然想起陳安之,她與自己不同,很喜歡貍奴,也對謝淵有情,只要性子溫柔一些,大約能過得不錯。再過幾年,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九哥便也抛諸腦後了。陳望之拿起那片碎瓷,閉上眼睛,朝手腕割去。突然外面腳步聲響,一個人大力掀開帷幕,“……你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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