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彤雲密布,風緊雪密。
博山爐殘煙缭繞,陳望之靜靜地聽了會風聲,這才披衣起身。他右臂吊在胸前,只能單手行動,十分不便。剛拽過裘袍,陳娥便走進來,道,“郎君起來了。”
因為宇文徹發怒,不許董琦兒跟随陳望之出宮,只随行了兩名小宮女,諸事懵懂。陳望之到了泰州後,就将她們二人指派給了陳安之。陳安之道,“九哥讓她們過來我這裏,那誰來侍奉你呢?”陳望之道,“我自己來即可。”他身體與常人有異,不願袒露人前。陳安之知他心思,勸了半晌。這陳娥便是陳安之尋來的,據說祖上曾是舊齊宗親,幾代前家境就已衰落。陳娥年逾四十,言語和緩,與董琦兒有四五分相似。陳望之留下她,另收了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厮做粗使活計,一名婁簡,一名王辯,皆是孤兒。雖被封為廣陵侯,但侯府尚未落成,只得暫時寄宿于謝淵的都督府中。不過,封地的官吏倒是一應俱全,從郎中令到仆役,林林總總,足有上百號人,陳望之一概不予理會。
陳望之攏了攏褶衣的衣襟,道,“幾時了?”
陳娥道,“辰時一刻。”走過來,輕手輕腳地幫陳望之系緊了衣帶,喚婁簡王辯打水,伺候陳望之洗漱。這時崔法元走了進來,臉上堆笑,深作一揖,道,“見過廣陵侯。”他就住在耳房中,陳望之道,“郎中令辛苦。”崔法元笑道,“殿下又說笑了。
陳望之坐下,由陳娥将他披肩的頭發挽起。崔法元立在左側,道,“今日臘月二十六,殿下可要回京麽?昨日謝都督同公主啓程赴京,今日應該已經過了盂城。”
除夕元日,百官上殿,宴飲徹夜不休。按慣例,陳望之自然要去建康朝賀。崔法元掐着手指,道,“若是午後出發,三日後即到京中。腳程快些的話,說不定能趕上公主的儀仗。”
陳望之淡淡道,“不回。崔卿如此熱切,自行回京便是。”
崔法元拱一拱手,道,“臣侍奉殿下,殿下不回,臣當然也不回。”
陳望之道,“還真是委屈郎中令了。”崔法元是宇文徹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不僅崔法元,那百十個廣陵侯國的官吏,也全部由宇文徹選派。外放的王侯沒有任命官吏的權力,他來泰州做這個三等侯,就是換種方式軟禁而已。陳望之動了動右臂,崔法元問道,“殿下手臂可還痛麽?”
陳望之道,“多謝關心,不痛了。”陳娥拿出一根玉釵,比了比,又換了另一根。陳望之道,“無須這樣麻煩,等下請醫生來,換了藥,我還要躺下。”陳娥應了聲,用絨繩将陳望之頭發系在腦後。就聽崔法元嘆道,“殿下日日昏睡,長此以往,于貴體無益。”
陳望之道,“累了便睡,才是有益。”
陳娥道,“先用了飯,再請醫生來罷。”拿出只玉瓶,倒出兩枚丸藥。陳望之以溫水服下。一室人再無言談,默默行事。臨了,陳望之對陳娥道,“別用沉水香。”
“郎君是不喜歡沉水香的味道麽?”陳娥踟蹰,“這香是郎君帶來的,奴以為……”
“換些別的。”陳望之吃力地單手撐起身體,“或者幹脆就不用了。”
陳娥諾諾而去,陳望之看着王辯将窗屜關緊,眼角瞥處,見崔法元若有所思,不禁在心內冷笑。
臘月二十九日,謝淵到達建康,入宮拜見宇文徹。
宇文徹甚是喜悅,幹脆留他在西殿小酌。君臣對飲數杯,宇文徹端着白玉雙螭耳杯,感慨道,“許久未曾飲酒,幾乎忘了酒的滋味。”
謝淵道,“臣不擅飲酒,飲少辄醉。”
宇文徹笑道,“醉了好,今日不醉不歸。”
謝淵打量宇文徹神色,道,“君上手上有傷,不宜飲酒。”
宇文徹攥了攥右手,道,“一點皮肉傷,不妨事。”
謝淵飲下一盞,又道,“此番長安公主随臣入京,做了些衣服鞋襪,想要獻與小殿下。”
宇文徹道,“有心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讓她來瞧貍奴罷。”陳安之回來只是為了探望貍奴,他心知肚明。“大謝有所不知,貍奴生了場病,好生厲害,三番四次發熱,朕心驚肉跳。後來病情稍緩,卻又受到驚吓,夜夜啼哭。朕百般無計,甚至請了巫師……”苦笑道,“朕聽到貍奴哭泣,心就像被尖刀一寸寸剖開。可能朕是初為人父,太過于牽挂。”連喝數杯,謝淵揣度片刻,謹慎道,“君上,廣陵侯——”
“不提他。”宇文徹拂開秦弗的手,自己執壺倒滿耳杯,“喝酒。”
謝淵喏喏,陪着宇文徹一直喝到子時。謝淵沒喝幾杯,宇文徹卻酩酊大醉,一頭栽倒榻上。翌日中午方悠悠醒來,眼酸鼻脹。想起以前怕驚吓到陳望之,發誓再不飲酒,如今破了戒。又搖了搖頭,心道,“橫豎月奴不在了,喝與不喝,亦無甚分別。”跌跌撞撞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居然正是廣陵侯的上書。那字一看就非陳望之所寫,蠅頭小字,筆畫整整齊齊。宇文徹讀了又讀,半天才讀下去,原是套話,言說不能赴京,請君上原諒。套話純熟,大概是哪個刀筆吏的手筆。陳望之定然不會有上書的心思,想來想去,應是謝淵代勞。
秦弗上前,輕聲道,“君上,長安公主請求入宮。”
“讓她直接去紫極殿罷。”宇文徹撐着額頭,又道,“這單子随的貢禮是何物?”
秦弗查了查,道,“是一對玉盞。”
宇文徹哼了聲,洗漱後換了新衣,前去紫極殿。陳安之正抱着貍奴逗哄,笑逐顏開。貍奴呀呀叫着,伸出小手拽她額前的金飾。陳安之喜不自勝,道,“貍奴真是越來越聰明,我好久不來,他竟沒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