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清明時節,一陣小雨過後,便是雜花生樹,江南最好風景。

油壁車停在廣陵侯的田莊之外。陳望之聽到通報,對陳安之道,“喏,謝淵派人來接你了。”

陳安之把胸口的飄帶攥在手中揉搓,道,“什麽接我,只是去踏青罷了。”

“那就去同他踏青罷。”陳望之慢慢掰動左手,又拿了支筆在手裏。陳安之道,“我不去,他愛去就自己去。要不然……九哥陪我去,咱們兄妹去江邊賞花,飲酒談天,也別有趣味。”

陳望之凝神用筆,輕聲道,“我不去。”

外間仆役似乎等得急了,崔法元走出去,跟他們說着什麽。陳安之看到了,只道,“哥哥的手尚未痊愈,我留在這裏照料,總比外人強。”

陳望之放下筆,重新用左手拿起,試着寫了幾個字,“你留在我這裏……嗯,左手寫的,倒比右手強些。”陳安之忙湊上前,端詳一番,笑道,“那章先生果然神醫,下次讓他把右手也治了罷。不過九哥不許硬挨,有我在呢,你就服了那麻沸散,不妨事的。”取了另一支筆,比着在紙上寫字。前幾日宇文徹送了幾名女子給謝淵,謝淵堅辭不受。陳望之念道,“綠草蔓如絲。”從妹妹手中奪走那筆,微微笑道,“罷了,我同你去。莫讓‘王孫’等得不耐煩。”陳安之紅了臉,嗫喏道,“不耐煩,他自找別人去。橫豎吳姬越女,他看中了哪個,求來便是。”陳望之但笑不語。

泰州郊外,桃花灼灼,亂紅如飛雪。錦幛十圍,謝淵正發愣,忽然接到通報,趕忙起身上前迎候。陳望之道,“好個所在,當真‘雜樹紅英發’了!”謝淵道,“不期廣陵侯莅臨,臣——”

陳望之自從搬入田莊,便未曾踏出一步。“今日春光明媚,我也出來走走。”陳安之跟在身後,三人緩緩而行。謝淵道,“臣觀廣陵侯神采奕奕,心下甚慰。”陳望之道,“有勞都督挂懷。”謝淵怔了怔,又道,“廣陵侯的手……”陳望之道,“提起此事,還要多謝都督幫我美言。”謝淵嗫喏,“哪裏。”請陳望之和陳安之坐下,親自執壺,斟滿玉盞。擡眼見陳望之手腕纏着繃帶,猛地想到他重接筋脈,必然忌酒,不由惴惴,道,“殿下……”

“何以忘憂,唯春醪矣。”陳望之一飲而盡,笑道,“亳州九醞。”

謝淵道,“正是。”又要再斟。陳安之忙制止,道,“謝郎,章先生吩咐過,兄長不可飲酒。”陳望之道,“好,那就只飲這杯,你們盡情暢飲,我只看着。”陳安之道,“既如此,我們也不要飲酒了,只陪着兄長賞花就好。謝郎意下如何?”謝淵連連稱是,道,“臣不勝酒量。”命人撤下酒具,奉上茶來。陳望之四顧左右,嘆道,“此情此景,正可謂‘芳樹千株發,搖蕩三陽時’。”共坐賞了會桃花,就道,“我覺得乏了,先行回去。”謝淵急忙挽留。陳望之道,“長安伴我養傷,已有十數日。你們少年伉俪許久未見,想來有許多話要講。我就不打擾了。”陳安之道,“九哥!”陳望之擺擺手,登車而去。

車沿柳堤緩緩前行。崔法元道,“殿下,是回去麽?今日天氣好,不如走走看看。”陳望之道,“回去。”撩起簾子,一瞬不瞬地望向堤邊。車行片刻,路過一處,荷塘清淺,桃李成蹊,又有碧草芊芊,水田漠漠。陳望之道,“停下罷,這裏倒是好景致。”崔法元讓馬夫停了車,道,“殿下是在車裏呢,還是下去瞧一瞧?”

陳望之道,“去柳樹下。”拂開崔法元的手,跳下車,因為腿腳無力,身子不禁晃了一晃,差點跌倒。崔法元亦步亦趨,走到那棵柳樹底下。那古柳可堪一人圍抱,幾名農人坐在樹下,談笑聊天。見陳望之服飾明潔,都住了嘴,眼睛只管盯着他看。崔法元喝道,“看什麽看!貴人來了,還不趕快走!”農人連忙爬起來,陳望之道,“不必,這裏本是你們先來,我後到。你們坐着罷。”農人也不多言,紛紛走到幾丈遠的桑樹下,随意坐成一圈。

柳條柔軟,将舒未舒。陳望之伸展雙腿,捏住手腕,向遠處眺望。青山隐隐,如幛如屏。風迢迢,水脈脈,忽地卻聽一個農人道,“……那個陛下,想來忍不住了,就說狐貍終究要露出尾巴。”

另一農人道,“嗐,不就是選幾個漂亮妃子?做皇帝不選天下美人入宮侍奉,那當皇帝是為了啥?”

“就是,江南多美女,他早就心裏癢癢了罷?”

“我那在建康的親戚說,長平公主相貌平平,建康城盡人皆知……”

“相貌平平?瞎說罷,公主哪有不美貌的?”

陳望之聞言,轉頭向幾人看去。那幾人說得開心,嘀嘀咕咕,完全未加注意。一個精瘦的農人道,“你親戚說長平公主相貌平平,哪有如何?還不是娶了去做皇後麽!”坐在他對面的農人留着短須,“娶了做皇後,難道就是好事麽?都說那個陛下天天虐待皇後,打得她生不如死,飯也不給吃。好歹生了個皇子……興許能對她好些!”

那瘦子嗤笑道,“好些?我看她活不了幾天了。有了皇子,還要她做什麽?所以先選幾個妃子,等有看中的美人,就廢了皇後,重新立一個。”

其他人道,“不會罷!看孩兒的面上,也不至于這般絕情。”

瘦子道,“不絕情?歷來當皇帝的,哪個不絕情?”又壓低聲音,嘀嘀咕咕半晌,引得衆人又是哄笑,又是吃驚。陳望之只聽到斷斷續續幾句,大約是講宇文徹剛回到西涼時,同幾名貴婦交好,關系暧昧。那瘦子神神秘秘道,“這可是一個涼人告訴我的!萬不會有錯!”衆人笑了一陣,突然住了嘴,像看到瘟神。崔法元提着鞭子走上去,怒道,“不做活,就知道亂嚼舌頭!”刷刷幾鞭,農人四散奔逃。這才回來,對陳望之道,“殿下別信他們,君上他——”

陳望之道,“你們君上在西涼時如何,與我無關。”

崔法元一愣,讷讷道,“殿下……”

陳望之站起來,折了幾次,終于折下一枝柳條。他握着柳條重新坐回樹下,直至金輪西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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