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左手重接筋脈之後,比先前有力許多。陳望之讓謝淵代奏,再請章士澄到泰州,将右手與雙腿的筋脈一并重新接了。等到能夠下地行走,已是春末夏初。章士澄依舊将弟子張琦留在陳望之身邊。陳望之白日無聊,經常帶婁簡和王辯到田莊附近的池塘邊釣魚。這天一早,陳望之又要去池塘邊,張琦便道,“郎君的腿,還是要多走一走,練一練。總坐着,不利恢複。”

陳望之道,“好,那我就走一走。”婁簡道,“郎君成日去釣魚,那田裏的景也看膩了,不如去城裏逛逛罷。”崔法元正與宋僧孺議事,聞言走出來,板起臉,道,“有你這樣對殿下講話的?”婁簡慌忙跪下,陳望之拍拍他頭頂,道,“你說得對,這田裏的景看膩了,今日就去城裏。”婁簡歡天喜地,拉着王辯去套車。崔法元見狀,道,“殿下要去城裏,去哪個城裏?”陳望之道,“泰州。”又向陳娥和張琦道,“你二位也一道來罷。”崔法元面色古怪,勸了再勸。陳望之抄着手,道,“郎中令,我去泰州城裏逛逛,是不是也要先請謝都督上書?”崔法元道,“當然不必,只是……”這時婁簡套好了車,喜滋滋地奔回來,陳望之點了點頭,扶着婁簡的手臂,慢慢向外走去。

田莊離泰州城,坐車要一個多時辰。陳望之坐在車中,耳邊叽叽呱呱,都是婁簡同王辯的聊天。他二人皆是孤兒,從未有過這般無憂無慮的出游。陳娥是泰州人,自小在泰州城裏長大,對泰州的風土典故了若指掌,說了幾樣泰州出名的美食,兩小童眼巴巴地啃手指,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樣。連張琦也生出十分好奇。陳望之對飲食不感興趣,但見幾日如此情态,便道,“既然你們喜歡,那去吃就是。”婁簡愈發興奮,拉着王辯笑鬧。忽然崔法元探進身來瞧了一眼,婁簡立時閉口不言,陳望之道,“怎地不笑了?”

婁簡吐吐舌頭,輕聲道,“郎中令不許我笑鬧。”

陳望之道,“你們還是小孩子,說說笑笑才是正常。笑罷,我很愛聽。”

婁簡道,“多謝郎君。”還是掩住了嘴,摟着王辯的肩膀,伏在他耳邊講話。陳望之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自說你的,不妨事——我有一位故友,也喜歡摟人肩膀講話。”王辯道,“郎君有所不知,他就喜歡這樣摟着別人肩膀講話。我比他高,他摟着我肩膀,我就不得不彎腰,實在累人。”婁簡低聲叫道,“你也就比我高一指!哪裏要彎腰了!”兩人厮打在一起,張琦和陳娥不禁哈哈大笑。婁簡落了下風,趕忙收手,轉了話頭問陳望之,“郎君的故友,現在何處?”

陳望之淡淡道,“死了。”

一車人登時安靜下來,你看我,我看你。陳望之撩開簾子,大路兩側,綠桑垂條,吳女相傍采桑,邊采邊唱。婁簡側耳傾聽,忍不住跟着小聲唱了起來,“陌頭楊柳枝,已被風吹盡——”

張琦道,“錯了,不是‘風吹盡’,是‘已被春風吹’。”

王辯打了婁簡一下,道,“不會唱就不要唱!”婁簡道,“冤枉,都是女娘的歌,我本來就只會哼哼調子罷了。”張琦道,“我就會唱幾首。其實調子相同,不過往裏頭套詞進去。有時套亂了,張冠李戴,生造硬造也是有的。”

說說笑笑,很快便到了泰州。城門處極為熱鬧,許多輛車排成長龍,人喊馬嘶。崔法元拿了樣物什,在手中晃了一晃,那看守便唬得跪下,放車先過去了。前後的車卻查了又查。張琦不解道,“什麽日子,怎麽這樣多的車?難不成碰到大日子,這泰州各郡各縣的大人們都來泰州了?”婁簡道,“管他們呢,橫豎咱們先進來了!”崔法元又探進身來,對陳望之道,“郎君,已到泰州,接着去哪裏?”陳望之心裏也覺得奇怪,面上卻不露分毫,輕聲道,“随便停了,下去走走罷。”

于是下了車,婁簡同王辯一左一右,夾在陳望之兩側。崔法元跟在後面,陳娥張琦又在其後。泰州人流熙攘,店鋪鱗次栉比。陳望之道,“你們不是要吃什麽?找處地方吃去。我不餓,自己走走看看。”幾人齊齊搖頭,尤其崔法元,更是有幾分急躁驚惶,與平日舉止大相徑庭。陳望之愈發狐疑,口中說道,“我是當真不想吃。這樣,陳娥帶他們去吃,郎中令随我各處逛逛。待一個多時辰後找處地方碰頭。”說罷,再不管幾人苦勸,命崔法元給陳娥一袋錢,然後沿路向前。先在一處攤子買了頂鬥笠戴上,遮住大半張臉,崔法元快步跟上,滿臉不情不願,陳望之并不理會,徑直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方停下腳。崔法元道,“殿下累了?不若回去歇息。”

陳望之道,“我不累。”

崔法元左顧右盼,“殿下腿上有傷,不宜太過行走——”

“張先生要我多走走,我才來這城裏。”路口有個算命攤子,懸幟甚高,上述四個大字:“神機妙算。”算命的乃是一位老者,須發皆白,搖頭晃腦,捧着銅缽凝神施法。一個婦人懷抱襁褓站在攤前,陳望之心頭一動,走上前去,就見那老者猛地睜開眼睛,道,“這孩子日後定能出人頭地,為官做宰,娶四房嬌妻美妾,樂享八旬的壽數。”那婦人付了錢,笑着走了。

老者收起銅錢,數了數,露齒而笑。陳望之道,“閣下算的真是極準。如此,也為我算一算。”老者看了眼他的衣飾,道,“郎君已經富貴,還要算什麽?”

陳望之道,“已經富貴了,就不能算了麽?”

老者道,“也不是不能算。只是人貪欲無窮。”唉聲嘆氣,将銅板放進袖中,拿過銅缽,“就說最近罷,全天下有女兒的父母都急了眼,擠破頭要把女兒往那宮裏送。要說這家裏貧窮的,送女兒進去,倒也算享福,自己也能得些金銀。可那門楣世家,也跟着争相送女兒,小老兒可就不懂喽。又不缺錢,何必将女兒送到那不能見人——”崔法元喝道,“別混說!”一面拉陳望之的袖子,“郎君,時辰不早了,就……”

那老者縮一縮脖子,抽了自己個嘴巴,道,“原來是将軍大人,小老兒說錯話啦。”原來他見崔法元穿着圓領袍,又帶着刀,以為他是城中的武官。哆哆嗦嗦就要收拾攤子,陳望之道,“且慢。”擡起鬥笠,道,“你給我算了,再走不遲。”

老者愁眉苦臉,捧起銅缽。缽裏有三枚骰子,似乎也是銅制,搖起來響動極為清越。“郎君要算什麽?”老者說着,擡眼看了看陳望之,突然臉色煞白,面無人色,顫抖道,“這個……郎君的命,算不得。”

陳望之道,“如何算不得?”

老者道,“郎君的命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将缽一扔就要溜走。陳望之嗤笑道,“我不是涼人,也不是做官的,你不必怕。”老者道,“與這沒關系……”跺跺腳,嘆道,“就知道今日不宜出行,偏為了幾個錢出來,撞上了事情!”

陳望之道,“你不願給我算命,那我問你,嘴角有痣,是兇是吉?”

老者道,“嘴角有痣?在嘴上邊,還是下邊?”

陳望之思索片刻,道,“依稀是嘴唇上邊罷,在嘴角這裏。”比劃了一下,又低聲道,“長相麽,大約同我有幾分像。”

老者松了口氣,道,“面貌像郎君麽,自然是好之又好。嘴角有痣,表示……能,能吃。”

陳望之道,“能吃就好。”随手抓了把錢扔到那銅缽裏,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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