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速之客
陽光斂進雲層,零散的雪花飄落下來。魏天明喘着氣,飛快拐進自己居住的那幢老單元樓。他出了一身汗,手腳都熱了,一路上風刮得厲害,數次吹散他身上的熱氣。他咳嗽幾聲,懷疑自己要生病。緩步走向三樓,黑暗的角落裏隐隐現出一個蜷縮的人影。魏天明停住腳步,發現那是個狼狽的男人,衣服都濕透了,頭發濕漉漉地垂下來,看不清臉。
站在灰撲撲的樓道裏,魏天明捏住扶欄,不敢上前一步。即使看不見面目,他也很快就認出了這個人。這一幕仿佛剛好印證了他心裏的某一種預感,從昨夜喝下那杯酒開始,他的心就隐隐作痛,仿佛被過期的、不見天日的傷痛咬住,掙脫不開。他已經很久不想起這些事,現在它們在一夜之間湧入心頭,也許正是預示着他的到來。
還有那條短信,那行文字帶來的重擊讓他至今昏沉。此時此刻,他望向門邊的男人,忍不住問自己的心:“我是不是一個犧牲者?”
他決心不去理會,不管他今天為什麽來,不管他要待多久。理智催促他閉目塞聽,徹底無視這個不速之客。他兩三步跨上臺階,飛快地摸出鑰匙,向鎖眼刺去。他的手在抖,身上一冷一熱,幾乎就要站不穩。好不容易将鑰匙捅入鎖眼,他正準備閃身進門,就感覺自己褲腳被拽住了。
縮在地上的人醒來了,他仰頭看他,臉色蒼白,那兩道濃眉緊緊地皺着。他看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個病人,抓着褲子的手卻那麽有力,就好像這是洪水中唯一的浮木。魏天明垂下頭,他渾身都在打顫,看上去比地上這個病人還要不如。
“魏天明,你到哪裏去了?”那個人開口說話,聲音沒有怎麽變,語氣是嚴厲的,好像在拷問他。
“你說話。”他站起身來,扶着牆,把濕乎乎的頭發掀上去,露出清晰的五官。他變得不多,只是眼神裏帶着隐隐的兇勁,他靠過來,貼得很近。那張臉仍然英俊,說話時卻帶有瘋癫的跡象。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請回吧。”魏天明轉過臉,不再看他,“不走的話我報警了。”
“你報啊!我最怕警察了。”他按住魏天明的肩膀,鼻子湊到他頭上,用力地嗅了一下,“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扯住魏天明的圍巾,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對:“因為我殺人了,我殺死了一個人!魏天明,怎麽樣?”
“那你就去自首!”魏天明用力向後靠,四肢卻使不上力氣。
“你喝酒啦,真是難得,快讓我進去。”他幾乎就要抱住魏天明,“讓我進去……我有多長時間沒見過你了?讓我進去。”
魏天明倚在牆上,突然找回了點力氣。他挺直腰背,疲憊的臉上顯出回避,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昨晚在周小姐那裏,你不認識她,我現在的朋友你一個也不認識。我馬上要和周小姐結婚。你走吧,你殺人和我也沒有關系,如果你缺錢,我現在給你點,不多,我自己也不好過。你拿了錢馬上走,不要去找我姐。”
樓道裏靜了一陣,那男人慢慢松開魏天明,但是眼神依舊。他單手扶住牆,輕輕地說:“讓我進去,我不管其他的,我今天必須留下,你讓我進去,不然今天是不會完的。讓我進去,弟弟。”
聽到這一聲,魏天明痛苦地搖了搖頭。他好像又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在昏暗的光線裏,只能看見對方白霧一樣迷蒙的側臉。他覺得魏淩這些年是過得很好的,看他的衣服、鞋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表……他肯定沒有吃什麽苦,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來自尋煩惱?
屋子裏很冷,家具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泛着涼涼的光。魏天明坐在椅子上,沒有去燒水,也沒有開空調,他不準備招待魏淩。魏淩進來以後就不再和他講話,而是很自如地在狹窄的房間裏穿梭,把他家細細地參觀了一遍。結束參觀後,他又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給自己燒了一壺水。
他接下來要幹嘛?泡茶?舒舒服服地在沙發上坐下?洗澡?睡在那張窄窄的泛潮的床上?魏天明不知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四肢都是冰冷的,全身的力氣都被剝去,就連呼吸都成了額外動作。他不想發出一點聲音,不理會、不思考,就當自己不存在——就當自己從未存在過。
“你充電器放在哪裏?”魏淩在客廳裏亂轉,東張西望。他那灰撲撲的夾克裏面,是一件暗綠色的毛衣,這顏色不常見,不知道是不是浸了水的緣故,顯得格外深沉柔軟。
魏天明盯着他,用他那雙很久沒有流過淚的隐忍的眼睛。他渾身都不舒服,心裏尤其難過。十年前的往事像風一樣游蕩在黯淡的天光裏,那些事已經發生太久了,似乎沒有哪一件是真實的。現實和記憶已經混淆,愛和恨已經融彙,他體味不到當年那種情緒,那份甜蜜與輕柔,那份隐秘與激蕩……
“你是個殺人犯,你為什麽來我家?”魏天明開口,聲音嘶啞,最後幾個字就像從石頭上削出來的,又粗又沉。
魏淩站在他眼前,冷風從廚房窗戶的縫隙裏湧進來,正好打在他濕潤的頭發上。不知為什麽,在這間灰寂冷清的屋子裏,在這冰冷而漫長的沉默裏,他的臉色竟漸漸紅潤起來,衣服的濕意透不到他身上,他直直地站着,頂天立地,身體暖洋洋的,甚至出了點熱汗。
“對啊,我是個殺人犯,我殺了人……不!我還沒有殺,我是正要殺……總之早晚要殺,你就當我已經殺了,因為這是早晚的事!”魏淩說着說着,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那笑容裏有很深的瘋狂,“怎麽樣?我是一個殺人犯,我現在正站在你家。”
“不怎麽樣,”魏天明輕輕擡頭,“我知道你是為什麽來的。”
“那你說我是為什麽來的?”
魏天明握了握冰涼的手,冷卻的酒氣順着衣領攀援而上,讓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因為我要結婚了。”
話音剛落,魏淩猛地彎下腰來,用力抓住魏天明的衣領。他瞪着那雙泛紅的眼睛,牙齒輕微地打着顫,好像突然間生了很大的氣。有那麽一兩秒鐘,魏天明甚至以為他要流出眼淚,可他始終咬着牙,任憑眼睛越來越紅。外面的風停了,樓下開過一輛灑水車,車上清脆的歌聲傳來,魏淩突然大喊一聲,用牙咬住了魏天明的衣領。
他按着他的肩,就像很多年前,他送他上學,把一瓶牛奶按在他臉上。那臉這麽小、這麽軟,像春日裏天上飄浮的柔潤的雲朵。他捏着弟弟的耳朵,對他說:“魏天明,你真小!如果不喝牛奶,你就永遠長不大了!”
魏淩狠狠地咬住那片皺巴巴的、泛着酒氣的衣領,重重喘着氣:“對!是你姐告訴我的,不僅你姐,還有媽,還有舅舅,還有小姨……他們全都來找我了!這麽多年了,沒人找過我,你一要結婚,他們就全都忍不住了。你說說,他們來找我幹嘛?他們來炫耀什麽?魏天明,我告訴你,我永遠不放過你!我要殺了這些人,一個一個,所有跑來找我的,我要拿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讓他們流血。我要挨個問過去,問他們為什麽跑來告訴我這個,我要問他們安的什麽心……還有周小姐,我最後就殺了周小姐,你猜我要問她什麽?我綁着她,把她綁上三天三夜,從頭到尾就問她一句話!我問她……你聽着,魏天明,我就問她愛不愛你,我要問她周小姐有沒有愛過你!”
魏天明猛烈地掙紮起來,用力抓住魏淩的脖子,把他往外拽:“她不愛我,我就愛她!我永遠愛她,我到死也愛她!我愛她是個女人,愛她是個好人,我還愛她是個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系的陌生人!”
兩人扭打起來,桌上的瓶瓶罐罐被挨個打翻,破碎的玻璃散了一地。玻璃裏折射着明亮的寒光,幹燥的風在室內飄蕩,帶來一陣遙遠的花香。魏天明幾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他劇烈地咳嗽着,被魏淩掀翻在地。玻璃碎片紮進大衣,明明沒有絲毫痛覺,卻仿佛已經遍體鱗傷。魏淩的臉上已經帶了傷——他被狠狠地抽了幾巴掌。他按住魏天明,按住這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唯一的弟弟,就像在這一刻踩住了時間的剎車、把住了歲月的缰繩。
他凝視他的弟弟,這個曾經很小很小的弟弟。他看得如此仔細,好像是要趁機補回十年的空缺。他做夢都在想這一眼,但是這一眼要帶來無數痛和恨、怒和怨。他發瘋地恨時間,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在被時間剝奪,結果大家還要珍視它、愛它,這是人類的仇家呀!時間把他十八歲的弟弟帶走了,永遠也不再送回。那一年的霧與夢、花與雪,秘密而罪惡的愛情,一生一次、為他而生的背德情人……一切都不再有了。
他重重地附身,像一塊巨石臨空墜落,帶着千鈞的力和無盡的恨。輕緩的風聲中,四片受傷的嘴唇貼在一起。世界好像從來沒有這麽重,又從來沒有這麽輕。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和十年前一樣,共同犯下這神聖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