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

據魏天明講,他那天跟着同事走進飯店,确實沒有抱着買醉的目的。

他平時不喝酒,喝的話也很克制。他理想中的生活模式就是時時刻刻清醒的——絕對的清醒,連微醺都不必有。即使在戀愛進行到最熱烈的時候,他也沒有哪怕一刻失去鎮靜。那天晚上的醉确實出人意料,後來回想起來也很難說清。假如一定要追究,或許其中也有一些命運的意味。

天氣不好,幾個禮拜來一直如此。外面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雪,路上的人也少了,萬般靜谧中,微暗的街燈依次亮起,細細的白光像銀針一樣,輕巧地穿破濃黑的夜,連綴着天上泛青的月。魏天明倚着後牆抽完一根煙,擡頭一看,發現明月正帶着殘酷的冷意,俯照着燈柱頂端逼仄的光明。寒風撲面,他打了個寒戰,裹緊大衣,轉身進屋。

飯店裏熱烘烘的,濃濁的酒氣飄蕩在桌席間。身在此處,即使滴酒不沾,也不免要被熏出一兩分醉意。魏天明走進包廂,席間沒有人擡頭。他靜靜地落座,旁邊小秦吸了吸鼻子,問:“抽煙去了?”魏天明點點頭,問小秦:“談成了嗎?”小秦看看桌子那頭,又看看表,搖搖頭:“還沒呢,吳總喝醉了,我估計是談不成了。”

帶他們來的吳總确實已經醉了,招待他們的人倒是還很清醒。他們不談項目的事了,而是在讨論一會兒要去哪裏快活。這座城市待了那麽些年,已經沒有新鮮的樂子可以尋,他們這樣的年紀,在這樣的深夜,尋找興奮或刺激都是不合适的——他們要尋找溫柔,年輕的嬌滴滴的溫柔。魏天明聽他們談論這些事,說吳總曾經摸過一個女人的背,像雪山一樣起伏有致、潔白冰涼,五十歲男人的手一蹭上去,那背就扭動起來,一縮一翹,化作溫順的水。說到這兒,桌上靜了些,吳總眯起眼睛,粗硬的眉毛垂挂下來,他捏起酒杯,用指腹緩慢摩挲,似乎在回憶那一夜的溫存。

這場飯吃得沒完沒了,幾位老總聊得很投機,魏天明摸出手機,查看未讀的消息。回複完幾條尋常的消息,他看到最後一條,突然怔住了——他早就知道要有這麽一通消息。迷離酒氣中,一陣猛烈的眩暈襲來,直擊得人雙眼通紅。這消息是帶着惡意的,至少在此刻是。它就指望他在這家偏僻的飯店裏,在這暖烘烘的漾着醉意的包廂裏出醜。魏天明喝了點飲料,試圖緩解喉間的幹澀,誰知道這竟是一杯純正的酒。酒順着喉嚨灌下去,留下一道溫涼的線路,很快,那道酒流過的痕跡就火辣辣地燒了起來。魏天明按着衣領,想要咳嗽,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小秦出去了,老總們在包廂的另一邊,他僵坐在這不起眼的小角落,忽然就被腹中的酒燒出了眼淚。

信息很簡單,就是這樣幾個字:明天去見周小姐。——媽媽。

魏天明關掉手機,伸長手腳,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他眼前模模糊糊地掠過好幾個影子,但沒有一個面貌是清晰的;腦袋外面像罩了鐘,聊天的聲音霧一樣鈍鈍地湧進來。他知道自己已經醉了,但是讓他感到昏沉的不是酒,而是媽媽的那條短信。

飯局進入尾聲,小秦急着去醫院看他高燒的兒子,匆匆走了。桌上的人大半都醉了,吳總走過來,要魏天明和他一起去下一場。他睜着紅通通的眼睛,皮膚被酒氣熏得越加松弛,兩腮邊的肉垂挂下來,泛着油乎乎的光,他說:“小魏啊,你還年輕,也沒有結婚,有時候,哈哈,是可以适當放松放松的。當然啊,要适當,不能貪,你要結婚的嘛!但是你今天有一個任務,你知道吧?我要你拿着我的手機,一旦有我老婆的電話進來,你就接了,你和她說……”

魏天明點了很多次頭,他一直點頭,吳總就一直微笑。魏天明知道,吳總今晚又要去找他的溫柔了,他們倆都醉了,若非如此,他不會提這樣的請求,他也不會答應。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直到車子開到一座隐蔽的建築門口,吳總才像是醒了過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對魏天明說:“真是不應該,不應該……”

午夜十二點,雪終于靜靜地落下了。魏天明當時正好在窗邊,喉嚨裏仍然有一股濃濃的酒精味,他搖搖頭,頭重得像鉛錘。身後響起敲門聲,他轉身去開門,手腳無比輕盈,好像下一刻就會飛起來。門開了,外面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女人。魏天明盯着她,那女人也擡頭看她,眼神有些怯。

“你走吧,我是陪我老板來的,他在隔壁,你去隔壁吧。”

女人拉住門,擡頭看魏天明。她長得很秀氣,眉毛彎彎的,眼睛很圓,明亮有神。此刻,在朦胧的燈光下,她緊緊盯住魏天明,臉部在光照下顯出一種泥水般滞重的白,再往下,豔豔的紅唇微微張開,像印在灰牆上的标語,模板化的突兀。然而她的眼神是那麽亮,把一切情緒都明白的寫在裏面,羞怯又放縱。

“我必須留下,”她開口說話,聲音有些啞,“是你老板讓我來的,我不能走。我今天……我來這裏沒幾天,今天是第一次。如果我不跟你,就要被送到鄭老板那裏了,你知道鄭老板嗎?我不願意,我願意和你,就一夜。鄭老板只要第一次,只要我留下來,他就不會找我了。好不好?就一夜,我知道你不情願,你不是來這裏幹那事的,你是陪你的老板。你就讓我進去,你随便幹什麽,就讓我進去吧。”

魏天明看着她的眼睛,想起了一個人,酒精作祟,他鬼使神差地側過身,讓那女人進來了。女人和他擦肩的時候,他說:“外面在下雪。”

女人扯了扯自己身上這條亮晶晶的黃色裙子,應了一聲,輕輕地說:“你就叫我小雪。”

魏天明坐在沙發上,小雪坐在床上。他們閑聊幾句,魏天明才知道她并沒有到二十,前幾天才過了十八歲生日。也就是說,十八歲之後,她就馬不停蹄地來這邊貢獻她成年女人的溫柔了。吳總給他找了這樣一個女孩式的女人,又是為什麽呢?是要讓他快樂,讓他負罪,然後徹徹底底忘記他在飯局結束時講的話嗎?

雪越下越大,魏天明把耳朵貼在窗戶上,恍惚間仿佛真的聽到了雪落下的聲音,那聲音一簇一簇,好像箭矢墜落,射在夜幕迷離的脊背上。魏天明喝了口水,輕輕嗅着小雪身上的香水味,好像是種什麽花,很常見的。他看了眼小雪,對方也正在看他。過了一會兒,他喝完一杯水,又轉過頭去看小雪,小雪察覺了,皺着眉頭問:“你要趕我走嗎?”

“我想問你件事。”魏天明緩緩開口,聲音很輕。

“你問吧。”小雪轉過來,并攏雙腿坐在床沿。

這一幕讓魏天明想起和周小姐的約會,周小姐就是這麽個坐姿,可她和小雪的身份相差很遠。“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女人,你們這兒的,背就像雪山一樣,又像水一樣……”

小雪站起身來,打斷他:“你要看看我的背嗎?”

還沒等魏天明說話,她就已經轉過身子,把裙子脫下了。她脫衣服的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好像這個動作是很羞人的,而等真正脫光,就很泰然了。她甚至還轉過頭來催魏天明:“快看呀,你不是想看嗎?你看看我的背,是不是那麽白,是不是像水一樣?”

她的背是微黑的,左側靠肩的位置還有道小小的紅色疤痕。魏天明抓緊沙發的扶手,他的視線還停留在小雪的背上。他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只覺得這背像碑石一樣威嚴聖潔。在這赤裸的肌膚面前,他幾乎無地自容。

天亮前,雪停了,晨光溫和地灑落,萬物都潔白靜穆。魏天明在無人的街道上疾行,他走得很穩,雙手緊緊攏住大衣,衣領上冷掉的酒氣環繞在鼻尖。他仍未清醒,和小雪共處的幾個小時讓他醉得更厲害了。他腦袋裏亂得很,一些陳年的事也趁機鑽了出來,那種久遠到幾乎被忘卻的憂傷在這個寒冷的清晨卷土重來。魏天明腳步如風,心髒跳得很快。這一天他二十八歲,呼嘯的風讓他想起十八歲的那個午後;想起他清醒歲月中難得的不清醒;想起那段他曾經寧死也不忘記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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