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沼澤之月

拖着高燒的身體,魏天明艱難地離開了家。外頭白茫茫的,灰黑色的屋瓦在漸融的冰雪中隐現,街上人不多,過兩天就是春節,不少店面都關門了。這一天是周六,他在路上接了一個媽媽的電話,讓他不要忘記晚上和周小姐吃飯。媽媽在電話裏把周小姐狠狠地誇了一通,好像她已經先于魏天明愛戀上她了。

魏天明答應了媽媽的一切要求,十年如一日的順從。挂斷電話,他在車站邊叫了輛車。車子行駛起來的時候,魏天明突然覺得自己又奇異般地恢複了清醒,那幾個小時來一直環繞着他的醉意已經消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那股灼人的熱意也已不複存在,只有嘴唇上的傷口仍然明顯。

出租車到達目的地,魏天明付錢下車,随便找了個飯館吃飯。這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一點,午後的太陽被雲層籠罩,天比早晨更陰,似乎又有一場雪要落下。魏天明結賬離開,到附近的咖啡館店點了杯咖啡,坐在窗邊靜靜地等候下一場雪。

雪是在下午三點左右落下的,魏天明從書頁間擡起頭,正好看見薄薄的、密密的雪片從灰雲中旋轉着俯沖下來。他不發一言,渾身都暖洋洋的,臉上甚至冒出紅暈。他陶醉在這場雪裏,就像陶醉在一個幻夢裏。在這個夢裏,他也做了一回勇士,揮舞着寶劍,斬斷通向毀滅的時間的大河。沿着晶瑩的河流向回摸索,他的手在冰涼的河水間穿梭,河水是那麽溫順動人,像情人起伏不定的背脊。他終于摸到了,那個雪山一樣的背影,化作歡愉的河水,在他手下奔流。

“是呀,”他忍不住開口,“就是這麽白,像水一樣……”

雪一直下到天黑。夜幕降臨後,魏天明就離開了溫暖的咖啡館。他在路燈下站了很久,直到雪真正停下,他才收起雨傘,像魚一樣游進了長街盡頭的那幢建築。

他和所有來這裏的客人一樣,衣冠楚楚,面色紅潤。淡淡的酒氣在大廳裏飄蕩,魏天明鎮定自若地向人打聽這裏一個叫小雪的姑娘。他點了酒,但是沒有喝,臨近八點的時候,他走進電梯,準備去見小雪。

進入房間前,魏天明給周小姐回了個電話。他說:“我現在在小雪這裏,你知道小雪是誰嗎?她今年才十八歲,但是她的背很漂亮,我今晚要待在她這裏。你去告訴我媽媽,我不會和你結婚,因為你不愛我,我要和一個愛我的人結婚。這個人就是小雪,她見我的第一眼就愛上我了。周小姐,對不起,請你不要和我計較,要想讓我不這麽做,除非把我的血全部抽出來,再換上別人的血。”

打開門,小雪靜靜地坐着,她穿着淺綠色的裙子,手腳柔順地伸展,看起來很放松。大門洞開,看見進來的人後,她那舒展的手腳突然收回了:“魏先生……”

她的妝容是那麽清爽秀麗,和昨天一點也不一樣,她在房間裏百無聊賴地等着她的客人,看上去什麽也不在乎。魏天明關上門,把背靠在門上,深深吸了口氣,望向小雪。

“魏先生,今天是你?你怎麽……”

魏天明走向床鋪,目不斜視:“小雪,你看了今天下午那場雪嗎?”

小雪怔住了,沉默了大概兩分鐘,她站起來,向床的另一側走去,坐在了魏天明的身邊。她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在昏黃的燈光中,小雪向魏天明坦白,她其實已經二十二歲了,在這裏待了三年,昨天是她騙了他,但是她并無惡意。她在大廳裏看見了他、愛上了他,于是決定主動獻身——她知道過了這天,他再也不會來了。她的愛是沖動的,露水情緣,來來返返,她在那個雪夜裏看見了一顆和她同樣的痛苦的心,于是決定愛他。她給他看了自己的背,就像向他展開了自己的心。

“小雪,再讓我看看你的背吧,好嗎?”魏天明松開手,認真地發出請求。

小雪點點頭,站起身來,背對着他脫下衣服。她脫得小心翼翼,仿佛正在剝開一只青澀的果實。關上燈,拉開窗簾,積雪把夜照得透亮。小雪的背在雪夜的映照下泛起乳白色的光芒,魏天明閉上眼睛,在這一片靜谧中忏悔了自己的罪惡。

離開時,夜已經深了,魏天明直接叫車回家。

打開房門,魏淩正坐在客廳裏。房間已經被收拾整齊,室內很溫暖。魏淩擡頭,眼睛紅紅的,他問:“又去周小姐那裏了?你還發着燒……”

“哥哥。”魏天明打斷他,快步走進房間,對魏淩露出了一個深深的笑容。張開雙臂,他帶着無限的熱情說道,“來愛我吧。”

溫度漸漸升高,暗紅的窗簾下,魏天明伸長手臂,滾燙的掌心貼在魏淩背上。老舊的木床搖動起來,魏淩聽到這聲音,忍不住收緊胳膊,把對方帶入這溫馨的陷阱。他撫摸着魏天明的腿,捏住他細瘦的腳踝,一路向上。魏天明趴伏在微微泛潮的棉被上,臉貼在暗綠色的枕套上,呼吸間都是火熱的、罪惡的情欲。此刻他柔順得像雲、像霧、像月,面對和他相仿的身體,承受和他相仿的欲望,他百依百順、別無他求。

哥哥的欲望進入他的身體,那麽痛,他的痛苦也是哥哥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被徹底占有了——比十年前還要徹底。他的身體不再屬于自己,身體只是一個快樂的容器,用來盛放愛情的毒液。此刻窗外天空明淨,月光如水,魏天明轉過頭去,緊緊握住魏淩的手,把唇貼在上面。

在這情欲橫生的床榻上,他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小男孩。他覺得自己還很年幼,哥哥也只比他大一點,在這黑黑的夜裏,他多麽需要別人的愛護。而哥哥生來就是要愛護弟弟的,如果今夜哥哥不愛他,世上就沒人再愛他。他要慢慢地長大,和哥哥在一起,現在這樣還遠遠不夠,他們必須不留縫隙地緊貼,交換靈與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事情結束後,魏天明和魏淩并肩仰躺在床上,他們渾身赤裸,手牽着手。

“我也是個殺人犯,哥哥。”魏天明說。

“是嗎?”魏淩将魏天明的手放在胸前,在溫暖的肉體氣息中閉上了雙眼。

明亮的日光從窗外射進來,魏天明在床上醒來。他渾身酸痛,腦袋裏像灌滿了細碎的石頭。睜眼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什麽事情,他躺在空蕩蕩的床上,将手掌舉到半空,對着光線仔細打量。他想起昨天那個玫瑰色的夜,想起魏淩在黑夜裏格外明亮的眼睛,但是有一段更重要的、更狂亂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徹底消失了。

房間很空,風從廚房的窗戶灌進來,很快就吹遍了整個屋子。

一個月後,魏天明搬離了這座城市,他再也沒有見過魏淩,別人也找不到他。他後來生活的這個城市每年都會下雪,他常常在臨近春節的夜裏跑到街上游蕩。遇到不回家的人,就和他們坐在落雪的階梯上聊天,他們談很多事,談生活的幸運,也談不幸。魏天明還是一如既往地清醒,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不過分在意任何事。

只是化雪的那個清晨,他總會忍不住跑到陽臺上,對着呼嘯的冷風,回想起十來年前那近乎透明的夏日午後:他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準備和自己的哥哥來場私奔。外面的太陽很大,日光沖破深色的窗框,湧進房間。他流淚了,盡管恨,盡管有不能原諒的錯,他都不願割斷這畸形的、苦澀的愛。愛是錯的,可是人有錯嗎?如果人是對的,那愛怎麽能是錯的?

他拖着行李走到門邊,卻發現門從外面被鎖住了。這扇門是他失敗的見證,是判他有罪的法官,在他面前整整關了十年。那天的最後,他從窗戶翻了出去,筆直從四樓墜落。在空中的時候,他睜大雙眼,發現月亮正在從漸暗的天幕裏顯現,淡淡的光芒灑在他身上。

他決定了,如果跳下去之後,他不幸死亡,那下一輩子,他就不再做人了。他要做一只漂亮的、無憂無慮的小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在月亮之下,誰也捉不住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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