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舊案(四)

“小黎,好久不見。”

一個梳着大背頭的男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朝我客氣地笑了下。

我連忙上去和他打了個招呼。錢忠達是做建材生意的,早前我做銷售時,與他因為同一個項目上打過幾次交道,雖然他包的是別的器材,與我不搭介。但我那次投的标能中,也是靠他和甲方吹了點耳旁風。他說幫我是因為我看上去像他年輕的時候。

……雖然我怎麽看都不覺得我倆像。

我笑了笑,請他坐下:“半年不見。錢老板越發年輕了。”

錢忠達人已經五十五六,這年紀的男人,最是需要聽人誇他雄風依舊的時候。聽到我說他年輕,他當然高興。哈哈笑了幾聲:“你小子果然還是适合做銷售。”

我微笑着并不說話。我誇他年輕,倒确實不全是拍馬屁。他太陽穴鼓漲,眼神有力,面色紅潤,估計過不了幾天就有好事遇上。

而且聽聞他最近娶了個年輕的老婆,喜事當頭,當然顯得年輕。

茶過一巡,錢老板這才說正題:“我這次叫你出來呢,是想問問你,轉行做的怎麽樣?”

“我聽您的建議,打了份小工,雖然錢沒賺多少,不過了解了一下本市的房價行情。”

錢老板嗨了一聲:“年輕人,先不談賺多少錢。有沒有遠見才是真知。那麽你有什麽收獲?自己往後想走的路,想好了嗎?”

他這句問得真心實意。一個當初他幫我投過标,第二個在他這年紀的人面前,撒謊無疑是自行打臉。我若不坦白一些,少個朋友不說,怕是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思及此處,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全數相告:“走訪了大部分小區。現在留下來的老年人居多,年輕人去外面打拼了。如果做餐飲業,地段不好找,資金回攏有風險。我家附近幾家店一直在變。服裝店吧,要看眼光,這我不專業,現在電商也很發達。老實說,我也很糾結。”

“你分析的有理。”錢老板目露贊許,同意了我的觀點,又道,“你看房地産怎麽樣?”

房地産?我一驚,苦笑道:“錢老板別打趣我。這是要大資金的行當。不是我們這種白手起家的小平民幹的。”

“你這話就不對了。”錢老板喝了口茶,說,“我當年也是借了錢做建材生意。當年一度破産沒錢還,差點要跳河。現在不也好好坐你面前嘛。”

“我這麽建議你呢。一個是如今房子生意難做,也好做。第二個,我覺得你這年輕人,看人特別準。那抓準買房人的心理,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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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過獎了,我這閱歷那麽淺,怎麽就看人準了。”我打着哈哈,給他續了一杯茶,心裏卻敲響了警鐘。他一個做建材生意的,為什麽要建議我往房地産上跑呢。

錢老板指指我說:“你可能忘記了。當時是你指出我身邊的助理有問題,我回去一調查,還好你發現及時,那小子正準備把我的投标信息賣給競争對手。所以我覺得你這個年輕人,眼力好,心地也正直。”

這事我給忘記了。不過看我迷茫的表情,錢忠達也沒有追究,更沒有再提關于我工作的半句話。只是和我随便聊了聊家長裏短。

一壺茶喝完,他也接了不少電話。

“好了。”錢老板起身,外頭的秘書像裝了雷達一樣,精準地進來把外套遞給他。我習慣性地把秘書從頭掃到了腳。那位秘書遞好衣服,就去開門了。錢忠達道,“反正聯系方式你有,如果工作上有困難,或者需要我幫忙,你盡管開口。”

他笑着打趣道:“我可是交你這個小朋友。”

“您客氣了錢老板。”

“小黎,你實在見外。說不準,你還有叫我錢叔的一天呢。”

他目光深沉,意味不明地丢下這句話,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就要走。我被他拍得有點懵,一路送他到門口,陪他等車。他忽而說:“我這秘書,還不錯吧?”

啊?

我想了想,目光澄澈,額方眉長。平凡無奇。不好不壞吧。是個能用的人。

“挺好。”我說。

這會兒他車也來了,我送他進了車,看着他車走遠了。這才放下了一直笑着的臉。除了跑業務那會兒,可再沒這麽長時間的假笑過了。肌肉都要僵了。這老狐貍,就因為我和他年輕時像就會伸手幫一位後輩嗎?時隔半年都不忘,還特地來關懷一下。一個在家族中厮殺兄弟的大老板,你信他這麽好心嗎?反正我是不信的。

站在大廳那我仿佛覺得有一道視線在看我,擡頭四顧,卻沒發現半個人影。暗罵自己疑神疑鬼,反正也不用我結賬,我拎拎包,看看時間差不多,也省得回去換衣服。直接上了公交車,直奔和方皓約的炸雞店。

公交車遇下班高峰,總會堵的。等我到那兒,差不多五點四十五,離約好的六點還差了一刻鐘。店裏人倒不少,大多是年輕人,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因為我常來,老板認識我。不過他今天見到我時,眼神飄忽了一下,笑道:“喲,今天人模人樣哈。怎麽,和小林一樣,相親啊。請妹子吃炸雞你也太小氣了吧。”

“滾。我哪天沒帥裂蒼穹。”我點了兩瓶啤酒,叫了點小食。笑罵着怼了回去。要論臉,老子自認為還是拿得出手的。頂多從樸素青年變禁欲系敗類而已。小林這小子,相個親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這要是結婚是不是得廣播一下啊。

正說着相親這個話題。外頭風鈴一陣響,有人推門進來了。老板喲一聲:“今兒咋了,又來一大帥哥。這帥哥有點熟悉啊。”

我回頭一看。這墨鏡大長腿,緊身皮褲,不是方皓方小警官麽。這衣服風格和昨天不一樣啊,一個公職人員穿這麽張揚好麽。

方皓視線逡巡了一下,見了我,筆直朝我走來。

老板眼神立馬就有意思了:“你相親不是見小姑娘,是見大小夥兒啊。”

“一天到晚兒就扯姑娘,老板娘不在你很放蕩嘛。”我不欲讓人警官誤會,給了老板倆眼神自己體會,就拉着人往偏僻的角落去了。

“原來你今天去相親了。”

方警官進門聽得不真切,隐約飄了倆字進耳朵就當是真理,打量了我一通,估計也是覺得和當時見的穿着工作服的人不一樣,所以也打趣起來。

我擺擺手:“可別說我。多少年前的舊貨了。倒是方大警官您今兒個,是休假呢?還是剛陪完女朋友。”不過早上聽電話裏明明是在警局忙得不可開交。

方皓聽明白我話中意思,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說:“工作需要。”

就沒再提。

他的工作特殊,比較有隐秘性,這點我懂得,就很識相地不打探別人行程。只從口袋裏掏出我那老款手機,翻找了一下,把那照片翻出來,推到方皓面前。直截了當說:“我建議警官着重調查這個人,他肯定有問題。”

距離遠,又是夜晚,這張照片拍得有點糊。方皓看了會,忽然拿着手機問我:“你拍他的時候,被他看到了嗎?”

我一驚,沒有吧。說着方皓将照片放大指給我看。我湊過去一看,昨天沒注意,這樣仔細看來,那個放大的糊影,确實有點像他要擡頭的動作。我想了想,肯定道:“他是擡過頭,不過肯定是在我拍完之後了。應該沒有看到,我這手機沒有開閃光燈。”

“嗯。”方皓将手機還給我,“他的生活圈子和你那片區沒有交集,深更半夜跑到那裏打電話,确實很可疑。實不相瞞,早上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楊家人正在局裏鬧。”

這種警鬧、醫鬧,如今經常在耳邊聽到。且不論其他的,家屬的心情,換位思考一下,也能理解。只是,如果能采取一些理智的手段,或許會更好。

“感情面前,理智總有偏頗。要不怎麽是人呢。”方皓說。

我深以為然,同時也很佩服:“方警官是個客觀人。”

面前的烤串被我們解決了大半,冰啤酒也眼看就要見底。“不過我很好奇。當然,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坦白相告。”方皓用竹簽戳着雞骨頭,低緩地道,“昨天我說你懷疑何東的時候,你還在否認。試圖與這件事撇清關系。為什麽今天就這麽肯定呢?”

“我不是在質疑你。只是如果能知道原因,對我的調查工作更有幫助。我向局裏申請調查手續時,也更有底氣一點。”他朝我笑了笑。

終于還是問到這個問題。方皓的反應,我很理解。任誰被一個才見過三次的人舉證破案,都會先去調查清楚這個證人的。我不知道方皓私下有沒有調查過我,但他願意将這個問題放在臺面上和我溝通,那就挺尊重人的。我想了想,先問他:“你為什麽會願意去聽我的片面之詞去調查一個已經結案的案子呢?”

方皓說得毫不遲疑:“對警察來說,沒有結案。只有沉冤昭雪。”

只有挖掘出黑暗背後的真相,還人公道,堅守正義,才是工作背後的意義。

“好!”我給他倒滿酒,舉起酒杯,“方警官,沖你這句話,我也得敬你。”

方皓接我這一杯酒,笑了笑:“黎先生客氣了。”

嗨什麽先生不先生。我在動容之時,也內心掙紮了一下,最終落定了主意。沉吟片刻道:“方警官。是這樣。說來您別見笑。其實我小時候,還有這麽一件事……”

村裏那樁案子我和他說過了,如今我又稍微透露了一點我爺爺在其中起到的角色。末了說:“所以後來我和老爺子說了這件事後,他就算了一卦。楊蕊這件事,與何東脫不了幹系。”

我不殺伯仁,伯仁亦因我而死。大約是這個意思。

我苦笑道:“我已經把底都交了出來。雖然聽起來荒謬了些。至于方警官你信不信,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不過老爺子說了,放長線釣大魚,何東這個人謀劃這件事可能有很久了。建議連他半年前的行蹤,見過誰去過哪,都調查一遍。”

方皓一直在很認真地聽我說話,目光真摯,眉尖微蹙。他臉上還帶着些許的稚氣,但我能看出來,這個男人猶如成長中的蛟龍,他日定當騰空。

“這樣……”他沉思良久,交握了雙手,“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前人流傳下來的一些東西,我沒有輕視的道理。從明面上來看,反正我們都懷疑了這個人。好,我會好好調查的。”

聽到他這樣說,我都沒發覺自己松了口氣。想來我還是很在意別人對此的看法。對于方皓的信任,也不由得從內心生起了感激之情。等他要走時,我忍不住問:“你可能會因此花費很多時間很多精力,也不一定有結果,值得嗎?”

方皓想了想,反而問:“那你為什麽要插手一件與你無關的事?”

我愣了一下。

他見我愣住,才微微笑了笑:“命不在多少,重在珍貴。”

方皓走後,我一個人将桌上剩餘的炸雞啤酒吃了個精光。不期然咀嚼起方警官的神情和話語。當年我問爺爺為什麽算卦這麽厲害,卻還要挑人算。他只說了一句,卦不在精,唯心而已。如今想來,我似乎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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