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習慣

院中的花已經開了,散發着陣陣清香,風一吹,搖曳生姿。

溫暖的陽光傾灑而下,在平靜的湖面折射出粼粼的波光,偶爾一兩只鳥兒飛掠而過,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便慢慢的蕩漾開……

離湖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六角飛檐高高翹起。

此刻那裏面正坐着兩個人,一藍一白,兩人正厮殺的不可開交。

黑色的棋子輕輕的敲在棋盤上,大片白子瞬間被困死,白衣之人皺眉沉思,捏着白子的手在半空中停留良久,方嘆息一聲,投子認輸道:“大人棋藝精湛,在下輸了。”

藍袍之人,也就是陸崇明淡淡一笑,道:“你倒是認的痛快。”

春風夾裹着清幽的花香往這邊吹來,坐在陸崇明對面的人忍不住的低頭輕咳了幾聲,現在已經是春末了,尋常人都換上了薄衫,只有他還穿着一層夾層,把自己裹得緊緊地。

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身子單薄的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的少年了,雖然還是病弱,臉色也依舊蒼白,時不時的就咳得撕心裂肺,但他身量抽長,眉眼間已經完全長開,是個長得十分好看的青年了。

“痛快點認輸不好嗎?既然已經是局死棋了,又何必再去浪費時間。”蘇夢枕輕笑,然後便伸出手去撿棋盤上的白子,手腕上纏着的藍巾随着他的動作從袖中露出。

陸崇明一擡手,攔住了他的動作,在對方看過來的疑惑目光中淡淡道:“誰說這已經是一盤死棋了?”

只見他捏起一枚白子,慢條斯理的放在一個角落,剛剛還成死局的白子瞬間活了起來。

蘇夢枕訝然,而後贊道:“大人習棋區區三年,便已有此造詣,在下佩服。”

陸崇明一顆一顆撿回黑子,搖頭道:“只需将它當成是兩軍對壘,便也沒什麽難的。”

他說的容易,但兩軍對壘,戰場厮殺豈非比區區一盤棋局更加艱難?

蘇夢枕看他的目光有些複雜,“大人其實不該做個文官,而應該當個将軍。”話一出口,他又有些後悔,宋朝向來重文輕武,當個文官到底是比武官更加的平步青雲。

陸崇明淡淡道:“文官武官并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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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夢枕沉默了下來。

在他身邊已有三年,也形影不離的看了三年,一開始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太好,他是替朱穆陽,替那四千多條命來監視他的,後來知曉他的恩師是丞相蔡京之後,對他就更談不上有什麽好感了。

可對一個人的感覺是會改變的,由豈是在他身邊看了那麽多年之後。

他是真沒想到對方會為了遵守對朱穆陽的承諾,變賣自己的家産,最後錢交出去了,自己雖不能說一貧如洗,但也是捉襟見肘,那個時候他可是也跟着吃了一個多月的大白菜的,直到最後對方俸祿發下來了才漸漸好轉。

疏財仗義的不算少,但真正能夠做到為了承諾善盡家財的有幾個?

蘇夢枕對他看重了一分。

之後三年,對方的所作所為他清清楚楚的看在眼中,就算再大的成見也消失無蹤,改為敬佩。

延州這個與西夏一戰後受創嚴重的地方,被他一點一點認真的改變着,直到現在重新煥發出生機。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他功不可沒。

蘇夢枕承認,他确實是一個好官,這不是他一個人認為的,而是所有延州百姓公認的,也就是這樣才更讓他不解,這樣的人才品性怎麽就成了蔡京的學生了?簡直就是一朵花長在了豬圈裏。

陸崇明自然是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的,更不知道自己被人比作了一朵花,他只是在對方又咳起來的時候,站起身子道:“起風了,回去吧。”

蘇夢枕淡淡一笑,與他一起往回走。

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投下黑色的影子,兩人間的距離不遠不近,正好相差兩步,這是這三年間他們一直保持的距離。

蘇夢枕看了看面前之人修長的背影,又打量了一番兩人間習慣性保持的這段距離,忽然就想上前兩步,與之并肩而立,實際上他也這麽做了。

感覺到對方望過來的略有些訝異的目光,蘇夢枕道:“我要走了。”

陸崇明起先并沒有放在心上,這幾年對方雖然差不多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但也會出府幾次,會故友辦理私事,一去就是一兩個月的時間,最久一次也就三個月時間他總會回來的,于是,他只是淡淡道:“這次出去多久?”

蘇夢枕沉默片刻,道:“一年兩年或許更久,家裏來信說父親病重,我必需要回去了。”

陸崇明微怔,而後道:“原來我是刑滿釋放了?”

蘇夢枕勾唇輕笑:“是啊,沒有我這個牢頭像看管犯人一樣的看着你,你徹底自由了。”

陸崇明大笑,他鮮少有笑得這麽肆意的時候,連幽深的眸子都彎了起來,末了,他問:“什麽時候走?”

“現在!”蘇夢枕答得幹脆。

陸崇明雖然有些意外,但他還是微微颔首,用他已經熟練了的禮儀,朝着對方一拱手,道:“那麽,你我後會有期。”

蘇夢枕眨了眨眼睛,“我住在汴梁,你的三年任期馬上就要滿了吧,我在汴梁等你。”

……

清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枝頭有鳥兒在歡叫,太陽已經爬上頭頂,地面上卻只留下了他一個人的影子。

陸崇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頗有些不适應。

幾年相處,從開始的戒備到後來的欣賞,他已經習慣了蘇夢枕的存在,現在猛然少了一個人,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他雙手負在背後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沒遇到半個人影,自從三年前他為了湊錢遣散大半仆役之後,顧府就再沒買進過下人,反而還又陸陸續續的送走了些,如今留在顧府伺候的怕是不超過十人。

對陸崇明來說,這沒什麽不好,他從來都不是享樂主義者,也喜歡清靜點的生活環境。

回到屋中的時候,正好碰到老管家端着冰糖炖是梨子水走過來,面對對方疑惑的神情,他皺了皺眉,揮袖道:“以後別準備這個了,他已經離開了。”

說着便擡腳進了屋。

延州的事情已經步上正軌,用不着他像前幾年一樣費心費力的操心了,他只需要在大方向上把把關,偶爾出去視察一番就好。

從開始的陌生,到後來的一步一步慢慢摸索,再到如今的熟練,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延州知州做的并不比別人差。

這樣也就夠了吧,沒有災民,沒有因為不公平的待遇而造反的士兵,他已經盡到了身為一個知州所要承擔的責任。

……

将底下人送來的文案一一批示,他擱下筆,下意識的往放置在窗邊的那張軟榻望去,入目的是空蕩蕩的一片,書房中安靜的吓人,沒有了低低的咳嗽聲和書本翻頁的聲音。

陸崇明皺了皺眉,剛想起身離開,就聽嘭的一聲,房門已經被人撞開了。

“爹!”

熱烘烘的,帶着汗意的身子撲進他懷裏,力道大的如果他不是坐在椅子上的,絕對會站不穩身子。

胸口被撞得隐隐作痛,陸崇明摟着他的背脊,微微勾唇,心裏的那股悶氣終于散去。

“都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鬧騰。”

顧惜朝擡頭,揚着下巴不滿道:“誰讓爹不陪我一起去的。”

陸崇明彈了下他的腦袋,“你還是小孩子嗎?什麽事都還要做父親的跟在後面陪着?再說了,我又不喜歡打獵,跟你去幹嘛!”

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還是個孩子的,他已經長大了,孩童時帶着嬰兒肥的臉蛋消瘦了下來,露出削尖的下巴,因為這幾年一直練武的關系,他身體柔韌修長,比同齡的孩子都要高挑,一點都看不出當年小豆丁的影子了。

陸崇明揉了揉他的頭發,剛要說話,就見一個白明莫拎着一只雪白狐貍的籠子從敞開的房門走了進來。

顧惜朝眼睛一亮,迅速跑了過去,将籠子接了過來,然後遞給自家父親看,“這是我獵到的,白師傅說要不傷一分一毫的活捉才算過關,我可是費了好大得勁呢!”

孩子是需要誇獎的,這是他養孩子得出的僅有的幾條經驗之一,于是他毫不猶豫的誇了他一句“做的不錯!”

顧惜朝笑容更深,“父親你看,這狐貍的皮毛漂亮嗎?”

雪白的狐貍毛柔光順滑的,陸崇明點頭。

“父親喜歡就好,等會兒我把它的皮毛扒下來,給你做狐裘!”

扒、扒下來?!!

陸崇明瞪着笑得開心的人,一時間語塞,他當然不可能是對一只狐貍有了憐憫之心,只是作為一個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怎麽可以說出扒下來這麽血腥的話語。

陸崇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不覺得這只狐貍很可愛嗎?”

似乎被他忽然嚴肅起來的态度驚到了,顧惜朝縮了縮脖子遲疑道:“有嗎?”

陸崇明鄭重的點了點頭,“這麽可愛的狐貍怎麽忍心殺它呢?所以我們把它養起來吧。”

顧惜朝糊裏糊塗的點了點頭。

“乖!”陸崇明摸了摸他的腦袋,正直的三觀是從小事抓起的,一點點都不可以馬虎,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睛,他似乎已經覺得自己成功在望。

從頭至尾将父子兩的互動看在眼裏的白明莫搖頭失笑。

宋朝每個地方官的任期只有三年,三年一到必須調任,這是為了防止有人造反,而陸崇明這個延州知州也不例外。

在蘇夢枕走後兩個月,京中的調任書就來了,唯一與別人有區別的是,來的不是戶部的大印,而是皇帝的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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