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屋內焚了助眠的香,龍母翻來覆去的卻睡不着。龍父拍了拍她的手,“別折騰了,快睡吧。”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何大人對我們言兒特別好?”龍母閉上眼睛卻雙眉緊蹙,作為一個女人,她敏銳地察覺到有絲不太對勁。明明是誤判,雖說言兒态度夠好,但總歸是人心中都有個疙瘩,而何靖亦卻能毫無芥蒂地與言兒相處,且對着剛才還怒言相向的龍父,也能做的不失禮節。

龍父枕着胳膊說:“我當然注意到了,所以說這何大人心胸見地着實比同輩不知高到了哪裏去,言兒與他相交,倒也能學學如何為人處世。”說完他嘆了口氣,“也許是我錯了,或許言兒原本就不适合做官。”

龍致言自幼能說會道,得夫子心意,是個好學生。然而紙上工夫再深,也比不得這官場爾虞我詐,被天子看中的人是有機會留在京中為官的,然而龍致言科舉時雖是筆試樣樣都好,仍被發配到了白陽,說來也不是毫無緣由。少年不知愁煩惱,論詩文不論時事,說話也不讨巧,怎能得到重用。龍父見龍母不再應聲,也沉沉睡去。

這一睡竟差些到了申時,太陽已經快要西沉,一覺醒來疲乏的感覺并沒有消下去,反而更加昏昏欲睡,甚至還有些想吐,龍母頗感難受,龍致言聽到消息趕緊委托何靖亦找了大夫。

大夫一摸脈,“沒什麽大礙,夫人只是有些水土不服,吃幾服藥就好了。”

龍致言內疚的幾乎睡不着覺,身為人子,非但沒讓父母放心,反而害父母不遠千裏來此處。

龍致言滿心內疚,“娘,孩兒不孝,這麽長時間未能在跟前伺候,現在還害您身體不舒服。”

龍母白着一張臉,卻也笑的溫婉,安慰着他:“娘知你孝順,你也不必挂心,娘這都是小病。”

龍致言有些喪氣,龍母接着又開口,“我與你爹在京中呆了數十載,來這白陽斷是不太習慣,等我們回到家,這病不治也能好個大半。”

龍父點點頭,揉了揉有些犯困的眼睛,“不早了,言兒也去休息吧。”

龍致言擡頭看看窗外,倒是不早了,他一站起來有些頭暈目眩,囑托好仆人煎藥,他才回了房。想想何靖亦下午說的這些話,他又有些煩躁,閉上眼,仿佛這些時日都跟做夢一樣。

哪有人相識不過數日,就要私定終身的,何況還是個男人。就算是故友,這也太荒謬了。不若回家後當個夫子,娶個妻子,生個孩子,這黃粱一夢也就翻篇了,誰還能記得清這個夢呢?

是吧。

是的,他心裏篤定地說。

暑氣越來越重了,他蹬開了被子,睡得四仰八叉,将頭埋入了臂彎裏,心中的聲音比院裏的鳥叫聲還要聒噪。

自從龍母生病之後,龍致言這兩日越發沉默,除了三餐幾乎不與何靖亦碰面。待到龍母身體好些,他才主動找到他,何靖亦那時正逗弄着府前一只小狗,聽到那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子期,我該走了。”

這聲“子期”真是無比誠懇,仿佛他們是多年知交,

何靖亦丢下手中的東西,徑直帶着龍致言轉身去了府中後院的小亭上喝茶。

睡蓮的葉子蟄伏在水面上,中間那嫩紅的花蕊還為綻開,但也別有一番韻味,何靖亦叫倒茶的侍女離開,一時竟顯得格外靜谧,“這知縣府,最好的地方就是這處亭子了,冬日看雪,夏日看荷。”

何靖亦低頭給自己倒了杯茶,一股子清香散開,他徐徐開口,“言兒,你可知,從小我父親告訴我,許多事情強求不得,我生來就不是做官的料子,不會說話,性格不讨喜,詩情才賦也比不上其他幾個哥哥,但沒關系,我是何家的子嗣,哪怕我是如此糟糕,總歸有人護着我。誰想到造化弄人,如今該登科的死了,該為将的也死了,獨我這個最沒有出息的倒做了這芝麻大小的官。”

何靖亦的語氣平坦,像是在說件最尋常不過的事,龍致言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竟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了一絲悲戚的味道。

“我父親與你父親不同,他是征戰沙場的大将軍,身上有股子殺伐之氣,說一不二,不善交際,我小時候很怕他,睡覺之前他抱一下我都能把我吓哭,但那時我也只怕他,他死後,我便沒有怕的人了。”

何靖亦眼神從睡蓮上挪開,轉而看着龍致言。

龍致言有些惶惶,那人卻倏忽笑了,“但現在有了,你不如他高大威武,說話不如他铿锵有力,但現在我最怕你,你知道怎麽折磨我。”

“今日我放過你,你何時才能放過我。”

龍致言眼神有些波動,只是一時,然後又像庭院裏這汪清泉一樣平靜。

彼時庭院寂寂,龍父龍母說話的聲音隐隐約約似乎能從院牆外傳過來,許是在說笑,又或是商量明日啓程時需不需買些白陽特産帶回去。

何靖亦站起身,背對着他,衣袂上難得染了幾分茶漬,“你走吧,我不送你。”

龍致言怔怔地看着他,“子期…”

他喚了喚他的名字,艱難吐出了幾個字,“好好做官,莫辜負這白陽百姓。”

何靖亦一個人站在空空的亭子邊,眼中墨色深的化不開,像是入定了般不動聲色,片刻之後面上又有所松動,望着他走的方向搖了搖頭,輕輕嘆了一聲,“這個榆木腦袋,到現在也只會叫我好好做官…”

次日

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馬車也備好在門外。

“言兒,為何不見那位與你交好的何大人?娘還想謝謝他幾日的照顧呢。”

龍致言趕忙扶着龍母上了馬車,“這些兒子都已經跟他說過了,何大人最近幾日公務繁忙,實在不能抽身。”

龍母點了點頭,終也沒多問。

龍致言擡眼看了眼這知縣府的匾額,輕呼了一口氣,也上了馬車。從今日起,他才算是了結了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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