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子跟前,皇子腳下,京郊的一處小村子裏,貨郎挑着擔從城北走到城南,身後跟了一串想要買些吃食玩意兒的小孩兒。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龍致言坐在椅子上,微微泛白的手指輕輕扣着桌子,跟着嘴中念出的平仄敲出不太明顯的響聲 。祠堂裏的孩子們聽到了貨郎的吆喝聲,一個個都眼巴巴的瞅着窗外,龍致言清了清嗓子,用手中的戒尺拍了拍桌子,頓時吓得孩子們都回了頭。這會兒正值隆冬,貨郎也不太經常過來,因此這些孩子格外激動,恨不得立刻飛奔過去買些吃的。龍致言頓了頓,又接着念起來,“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一晌的時間眨眼就過,中午龍致言被村中的富戶邀過去吃飯,龍致言晃了晃手中的食盒,婉拒了那戶人家,獨自跑到來時經過的河邊去吃飯了。京城夏日不如白陽濕熱,冬日裏的寒氣倒更勝一籌。這會兒的工夫日頭升了起來卻是溫暖了些,照的人有些疲乏。河邊的老槐樹前有個石墩,龍致言将食盒放在石墩上,靠在這棵老槐樹前細細嚼着來時母親為他準備的飯,竟有些心不在焉。

龍致言想起剛來這裏授課的第一天,他卯時未到就起了床,換上了一身新的衣裳,步行三裏地越了一條河到了這葉家村,村裏的祠堂前不久剛剛翻新完,正靠着村口的小路,這群孩子年歲尚小,個個眼睛裏是一派天真。龍致言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便開始授課。如今一個秋天就這麽悄無聲息的過去了,他有些慨嘆這時日如同白駒過隙,那在白陽的時日竟遠的像是上輩子。

水面被正午的光照得水面銀光閃閃,耀的人眼睛疼,夫子自是沒有多累的,最多也就是費些口舌,龍致言慢吞吞的吃着飯,打量着這個民風淳樸的小村子,幾戶人家的的煙囪炊煙袅袅,被風斜斜的吹散了飄向遠方。偶有幾個在外面戲耍的孩子站在路旁還沒有回家,龍致言認出那是自己的學生,遠遠地喚了聲吓得他們就回屋了。

龍致言輕笑了聲,扭過頭來繼續吃自己的飯,吃完飯他枕着手臂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假寐。忽的聽到一陣水聲,這條河細長蜿蜒從西北流向西南,經年不凍,現在正值隆冬,總會有家中有井被凍住的人家跑來河邊打水,這再正常不過了。一陣冽風吹過,些許透過縫隙鑽進了衣服裏,龍致言瑟縮了一些,将衣領往上提了一下。只聽得一陣輕笑,緊接着一個暖融融的東西包裹住了自己,龍致言睜開眼發現竟是一件厚厚的披風,他心下訝異順勢擡起頭看了一眼,竟是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孔。

是的,正是那夢寐中苦苦糾纏不放的熟悉的臉,未曾敢忘。他立即起身,身上的披風掉在地上,又匆匆拾起,待終于站穩腳跟,他慌亂的看看四周,是這熟悉的景色,河邊,村口,半年來始終如一,除了這個眼前與周邊景色格格不入的人。哪裏有什麽來汲水的村民。他磕磕絆絆的開口,“你…你怎麽會在這……”

還是那俊挺的模樣,劍眉鷹目,笑起來比水光還要潋滟,一身玄色緞面的袍子,在這個萬物枯敗的時節,竟比那水面還耀眼。一張薄唇一翕一合,發出的聲音低沉的仿佛能震碎這隆冬,何靖亦伸手拿過披風,笑着給他披上,“好久不見。”。

“你不是在白陽……”話還沒說完就被擁入懷中,這人身上的寒氣竟如此重。他往外推的手收了收,猶豫了下伸手摟住了他的腰。

“不好好做官…你跑到京城做什麽…”一股濃郁的情緒湧上心頭,讓他眼眶有些發熱。他不知那是什麽,就像是一口塵封的蜜罐,稍稍破開一個小口,就能聞到的那種馥郁香氣一般。

“哈哈哈快來這邊玩呀…翠翠…你往這邊來……”

聽到了孩童的聲音,龍致言猛的驚醒,一睜眼面前還是那個石墩,上面還擺着他的小食盒。他往四周看了看,只有幾個總角之年的孩子趴在河邊玩耍。

他垂下了手臂,頹然坐下。

沒有的,又是夢。這種夢似乎無處不在,只要他休憩,只要他一個人呆着,何靖亦就會像個魇魔一樣找過來。他這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先前在白陽的一切都像是上輩子的黃粱一夢,翻過去也算完了。只有這何靖亦,偏偏翻不了篇,就停留在那一頁,哪怕是見不到,也要在自己的夢裏不斷糾纏,時時提醒着他不要忘記。

臉頰被風吹的有些刺痛,這北地的朔風啊,真是過分的嚴莽,沒有分寸可言。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一串淚痕,幹巴巴的貼在面頰上,像是故意讓他難堪似的。

他懊惱的揉了揉額頭,心中暗自咒罵着那遠在白陽的人,心道哪是自己在折磨他,明明是他這半年來從不間斷的折磨自己。

他起來收拾了下食盒,憋着一口氣回到了祠堂。孩子們這會兒大都吃完飯回來了,他打起精神撐到了傍晚,才拿着書離開。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走了黴運,過河的時候腳一滑差點摔進水裏,還好他反應快,但也弄濕了半條褲子,冬天刺骨的河水順着布料直接就浸到腳踝,凍的他一個哆嗦。他皺皺眉,伸出手擰了擰褲腳的水,手也被凍得通紅,索性直接放棄,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他回京沒多久就在在城南買了個小屋子,既不勞碌父母,也能去葉家村近些,閑來無事還可以去大哥家逗逗自己的小侄子。他稍稍掩上門,就趕緊回房換下了自己的濕衣服,叫人給自己打了水泡了泡腳,這才感覺渾身舒暢了些。

“桂花糖喲,甜甜的桂花糖喲…”

一陣吆喝聲順着牆根溜了進來,龍致言推開窗一看,月亮已經挂上枝頭,天色也有些晦暗了。他推開門走到巷口,見還是那個老伯,這個老伯常年在這條街賣糖,不知怎的,這些時日搬到了他家巷子口開始賣了,一賣就賣到傍晚。

“老伯,這麽晚了,為何您還不回家?”

那老伯似乎有些昏昏欲睡,這麽一喊倒是被吓了一大跳,他撫了撫胸口,見一個青年書生模樣的人在問自己話,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了眼天,“這麽晚了唷,對了,公子你要糖嗎?”

龍致言搖搖頭,覺得有些好笑,“老伯,您看我還是要吃糖的年紀嗎?”

老伯這麽一聽也覺得滑稽,呵呵笑了起來。

龍致言見狀也沒什麽好問的,便道了別準備回家。

那老伯卻攔住了他,“哎,我想問一下,您這條巷子,有最近搬過來有孩子的人家嗎?”

龍致言想了想,搖了搖頭,有些訝異,“沒有啊,您是有什麽事嗎?”

“那就奇怪了……”那老伯嘴裏咕哝了幾句。

龍致言細想了下心中了然,“前面胡同口人比較多,孩子也比較多,您下次可以去那兒擺個攤。”

那老伯嘆了口氣,“這位公子你是不知道啊,我這攤子被人買了,那人也怪,什麽也沒說,給了我一筆錢,就讓我在這擺攤。”

“現在的這些個公子哥喲,真是有錢沒地方使,這地兒又沒有孩子,現在哪個大人願意買我這糖喲,真搞不懂……”

龍致言怔愣了呆了好大會兒,他又不可克制的想到了某個人,那人曾不辭辛苦跑遍了整個白陽城,只為了買到這京城口味的桂花糖。

片刻之後他回過神來,晃了晃頭,長嘆了口氣,他真是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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