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沒病

“阿姨您先別激動。”夏清澤站起身,抽了兩張紙巾遞到陳筠手裏,扶着她坐到桌子對面,然後扭頭看向貼牆站立的江浔,見他姿态抗拒,就沒說什麽。陳筠一進屋見到夏清澤就有眼淚了,好像心裏頭也挺委屈。她擤了擤鼻涕,擦幹淨臉上的淚,也扭頭,說:“兒子坐過來啊。”

“你別命令我!”

“我只是想讓你坐我旁邊來,怎麽就成命令你了?”陳筠也很絕望。

“您別太激動。”夏清澤坐會就診臺前,安撫陳筠道,“孩子是會有逆反心理的,您逼得越緊,他反而越抗拒和您交流。”

“可他已經不是小孩了啊,他都二十四歲了。”

“您不能光看年齡,有些六十多歲了還是老頑童一個。”夏清澤說着,接過挂號單和卡在機器上一刷。

“醫生,我是上午來挂號的,當時還沒接到我兒子,就用他爸爸的身份證挂了一個號,沒關系吧。”陳筠商量地問,“你們也是高中的老同學,通融一下行嗎?”

江浔聽了,當場就要炸了。他和夏清澤能有多少交情,他媽媽張口閉口就是通融,通融個屁,他要是夏清澤,肯定鐵面無私,要麽讓江穆進來看病,要麽讓他出去,下一個就診者進來。

他也越來越焦躁,怒意和委屈全都憋着,積郁到胸口,如果碰的人不是夏清澤,肯定會爆。

“還是坐過來吧。”夏清澤走到他面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也不想一直待在這兒,對吧。”

“你騙人。”江浔擡頭,第一次那麽直勾勾地看夏清澤,眼裏竟然有恨,還有信任被辜負後的失望。

“不是我告訴他們的,我也沒想過會在這兒見到你。但是江浔,做父母的很容易關心則亂,你不和他們好好交流,他們就會多想和擔心,”夏清澤勸道,“我們一起坐下來,聽聽你母親想對你說什麽,好嗎?”

江浔死死咬着牙關,坐到陳筠旁邊後側身,背對着她。

“你講講禮貌啊,”陳筠拍江浔的後背,想讓他坐端正,“你別——”

“阿姨,”夏清澤說,“他那麽大的人了,您就別管他坐姿了。”

“可他以前真的不是這樣的啊,醫生,”陳筠一雙眼又噙上了淚,“他以前……你也和他做過同學,你知道的,他聽話、乖巧懂事,青春叛逆期都沒有過,是個特別省心的孩子,可你看他現在……我們也不是不支持他做喜歡的事,可他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我們聯系,全身心都在做動畫上,把我們做父母的當洪水猛獸,我們擔心啊,我們心疼……”

“心疼?”江浔終于轉過身了,似乎是覺得這個詞很陌生,“你真的心疼嗎?你只是突然發現我偏離你規劃好的人生軌道。你發現我有主見,不再受你控制,不再乖得像條狗了!”

“你怎麽會這麽想……”陳筠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媽媽從沒想過控制你,媽媽……”她呼吸急促起來,“我會閑着沒事去擔心別人的日子過成什麽樣嗎?當然不會啊,但你是我兒子啊,我就你這一個兒子,我心疼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啊!”

“那我五歲的時候你在哪裏?”

一滴淚啪嗒從江浔眼眶中掉落。沒有任何指責,他只是很單純、很單純地問。

“我十二歲,十七歲,真正需要你心疼的時候,你在哪裏?”

房間裏突然安靜了。母子倆對視,陳筠是招架不住收回視線的那一個。

“阿姨,”夏清澤開口,“要不我和他談談,您先出去等等。”

陳筠小幅度地點了好幾個頭,沒說話,捂着嘴出去了。房間裏只有江浔和夏清澤,江浔低着頭死死盯着地板,視線裏出現白大褂的衣擺也沒擡起。

“你告訴她我住哪兒了?”江浔兇巴巴地問。

“我沒有。”

“肯定你是告訴她我住哪兒的!”江浔的聲音近乎咆哮。

夏清澤雙手扶着膝蓋,彎下腰,仰着頭看江浔,發自肺腑地柔聲說:“我真的沒有。”

江浔突然潰不成聲。

像只無家可歸又傷痕累累的小獸,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夏清澤的臂膀。

“她根本不懂,什麽都不懂!”他語無倫次地控訴,“她憑什麽裝得好像很懂我,她明明……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了解。她憑什麽用心疼我、為我好的名義剝奪我喜歡的權利……”

他想不通啊,壓抑而又歇斯底裏:“我、我沒病……我就是喜歡做動畫,為什麽在她眼裏,就是有病呢……”

為什麽他們做父母的,在孩子偏離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後,寧願相信他們是病了,也不願意放手讓孩子為自己一搏呢。

他還是坐在椅子上,夏清澤已經站起身,将他的身子和腦袋護在自己胸前。良久,夏清澤輕嘆一聲,說:“是啊,你們都沒病。”

“我沒病。”江浔固執地重複。

“對,你沒病。”夏清澤肯定。

“那你還信我嗎?”夏清澤捧着他的臉問。

江浔淚眼婆娑地點頭。

“那好,我幫你,”夏清澤的指腹滑過他哭腫的眼皮,“我護着你。”

迷迷糊糊的,江浔再醒來,是在診室後面的一張小床上。幾個小時前他幾乎是哭昏過去了,現在也沒緩過神來,呆呆地坐在床上,挂出來的雙腿晃動,夏清澤拉開隔簾後差點被踢倒。

“醒啦。”夏清澤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江浔那張臉,嘴角勾着笑。江浔就去揉眼睛,能摸出來其中一只眼睛雙眼皮給哭沒了,肯定很滑稽,夏清澤已經把白大褂換下了,跟他說,“你父母已經走了。”

“……什麽?”江浔一臉茫然,往外探了探,果然沒有看到他父母的身影。

“他們回去了。”夏清澤說,“你睡過去後,我和阿姨聊了一下你的情況。我說你現在很抗拒和他們心平氣和地交流,與其對你步步緊逼,不如等你想明白了,你到時候自然會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江浔不是很相信:“他們能同意?”

“阿姨确實挺着急,不願意就這麽離開。我就給她看你前段時間給我發的餐食和睡覺時間,讓她安個心。而且叔叔挺了解你的,說你挺……鑽牛角尖,”夏清澤頓了頓,“反正就是說你倔,還讓你媽別再唠叨,這只會讓你越來越煩。”

“我爸和我居然是同戰線?”這是江浔沒想到的,他拍拍額頭,“他們居然還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夏清澤笑,“你還想怎麽樣?”

“我以為是場惡戰?”江浔伸了伸脖子,“我還以為再這麽針鋒相對下去,我得剔骨還父。”

“你以為你是哪吒啊,”夏清澤戳了一下他的額頭,嚴肅道,“江浔,同原生家庭決裂是斷尾求生,如果親情帶來的創傷是能彌補的,沒有人會選這條路。我這麽說你可能不愛聽,但我能感受到,阿姨他們确實很愛你。”

江浔不屑:“他們真的愛我,就別不支持我做動畫啊。”

“他們并不是不支持,”夏清澤說,“只是他們是你親娘親爹,心裏頭排第一位的是你的身體健康。”

“先不講這些了,”注意到江浔腦袋越來越往旁邊撇,不給他看表情,夏清澤把外套給江浔披上,說,“先去吃飯。”

“啊……不、不用麻煩了。”江浔又想都沒想地拒絕,夏清澤也不說話,就是看着江浔,對視幾秒後江浔服帖了,乖乖跟着夏清澤離開醫院。他原本以為他們會在外面吃,但夏清澤卻把車開進了一個沿江的高檔小區。

“這是去……”

“去我住的地方。”夏清澤說,“我給你做飯。”

江浔驚得連“不用麻煩”都說不出口了。他們進電梯上了三十層,從這個高度,江浔頭一回見到視野這麽好的杭市夜景。《居山海》的後半部分需要出現這個場景,他之前還尋思着要不要買票去觀光臺,他現在看到現成又免費的,額頭抵着落地窗,“哇”了好幾聲後嘴巴都合不攏。

“那你就在這兒看看風景。”夏清澤找出本沒畫過的速寫本和彩筆遞給他,“我去廚房。”

“那怎麽好意思,”江浔沒接,提議道,“我來幫你做菜啊。”

“你忘了我上次怎麽跟你說的,”夏清澤問,“你的手到底是用來幹什麽?”

江浔舔了舔唇,手還是背在身後。

“怎麽還這麽害羞,”夏清澤又戳他的額頭,說,“我看到你畫畫的時候開心,我心情也會好。”

他似乎是吃準了江浔在乎他的情緒,故意露出幾分公子哥的恣意給江浔看,說:“千金難買本少爺開心。”

江浔最後還是接過了。夏清澤也沒再說什麽,轉身去了廚房。這是個新樓盤,精裝修,廚房做的開放式,和有巨大落地窗的客廳相通。江浔剛開始總會悄咪咪回頭瞅一瞅夏清澤,夏清澤都看在眼裏,但他知道江浔臉皮薄,被發現一次肯定就不敢了,就一直裝沒看見。江浔是什麽時候不回頭了呢,好像是從他蒸黃魚開始。

他也開始畫畫。剛開始是站着,速寫本被抵在窗戶上,他畫了大致的輪廓,然後本子越來越往下挪,他也坐在了地板上。之後他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夏清澤把飯菜擺上桌後并沒有打擾,只是坐在餐椅上靜靜地看着。這個公寓很大,他從回國後就住這兒,近兩年的時間裏沒添別的家具和裝飾,他今天帶回了一個安安靜靜的江浔,也做了飯菜,這個空間終于有了那麽點生活氣息。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江浔揉了揉後背和肩膀,終于回頭,阖上速寫本後赤腳跑了過來。

“中餐啊,哇,黃魚啊——”江浔嘴巴又合不攏了,“我以為你在國外呆那麽久習慣吃西餐了,你居然會做海鮮,哇,你也太厲害了。”

“我媽媽愛吃,就學着做了。”夏清澤推給他一碗飯,像給他分發任務指标。

“哦。”江浔乖乖地夾菜扒飯,吃了兩口後,問,“我以為你會和你家裏人一起住。”

夏清澤筷子沒停,只是搖了一下頭:“我父親很忙,母親回國後加入一個民營現代舞舞團,現在人在北市。”

“那……”江浔想了想,“你上次和我說,你還有個姐姐,她也不和你一起住嗎?”

“她不在了。”

“什麽?”江浔沒聽懂。

“就是不在了。”夏清澤面色并未變化,江浔更琢磨不透,又問了一遍:“什麽意思啊。”

夏清澤只能說得明明白白:“意思是,她去世了。”

江浔抿着唇,用力地鼻孔都變形了。他是無心的,可剛才的追問實在太不中聽了,簡直讨打。夏清澤也把拿碗的手放下,看着後悔到五官變形的江浔,認真地問:“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江浔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滿臉都寫着:夏少爺你快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那這樣吧。”夏清澤夾了一筷子黃魚肚子上的肉到江浔碗裏,把機會推到他面前,“你接下來啊,就給我少說話,使勁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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