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江浔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吃這麽飽是什麽時候了,一直往嘴裏塞菜。期間徐則進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和陳筠怎麽樣了。他讓江浔別怪他,實在是上次進醫院把他給吓到了,陳筠後來又給他打電話詢問近況,他猶豫着,還是被套出話來了。

江浔嘴上說着沒關系,但電話挂斷後,他生自己悶氣,吃得更多了。吃完後他打着嗝幫夏清澤把碗筷都收到水槽裏,但夏清澤沒讓他洗,握着他的右手手指,說:“別碰冷水,好好養着。”

江浔于是繼續去上色。夏清澤收拾完後坐他邊上,他也畫得差不多了。那是幅從落地窗內往外窺探的夜景圖,玻璃窗外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連穿城的江水都染上現代文明的光點,但江浔用的顏色和實景截然不同,在他筆下,樓是綠的,江水是紅的,螞蟻大小的車輛是紫的,與之相比,落地窗內的燈的黃色還算正常,但那光打下去,站在窗內看景的人是黑的。

夏清澤指着那個黑影,問:“他是誰?”

“小樹啊。”江浔畫的其實是《居山海》的一個分鏡頭,“後半部分的大致劇情是,小樹成了青年才俊,白領精英,但他在城市高樓裏待得越久,看到的風景就越不真實和壓抑,他就想找回曾經在山海間的自在,再次回到了故鄉。”

“回去找小海?”

“是啊,小海繼承父業出海捕魚,然後他們一起玩玩玩吃吃吃,最後一幕是他們二十六七歲了,開着船出海,跟十六七歲那年一樣,這個故事就結束了。”

夏清澤若有所思地點頭,又問:“那這個故事主題是什麽?”

“主題就是……”如果不是面對夏清澤,江浔可能還真講不出口。他給夏清澤看98年版新華字典的《常用标點符號用法簡表》,裏面有一句話是——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我依舊相信這個社會上的所有人的未來都是光明的,我相信不管一個人的社會分工是什麽,人本身都是平等的,至少在大自然面前,張華、李萍、我是平等的,小樹和小海也是平等的。”

“那他們都有什麽臺詞?”夏清澤問。

“沒有臺詞。”江浔篤定地說,“但會考慮配音樂。”

“為什麽?”夏清澤想了想,“你想讓觀衆自己體會?”

“不是,”江浔搖了下頭,“我沒錢請聲優。”

夏清澤:“……”

夏清澤看着江浔一本正經眼眸光亮,怎麽看心裏怎麽舒暢。他問:“那我們過幾天一起回山海市吧。”

“……诶?”江浔覺得這個提議很突然。

“做咨詢室的房子找好了,原本是個海邊靠山的民宿,房間不少,你住那兒,總比地下室舒服方便。”夏清澤道,“今天其實是我最後一天上門診,結果碰到你媽媽挂我的號。”

“那我……恭喜你啊。”江浔撓了撓頭,“我還是住原來的地方好了,怎麽好意思跟你——”

“江浔,”夏清澤雙手垂在盤坐的腿間,他看着窗外,緩緩地說,“你別總是拒絕,你好好想想。”

江浔抿嘴,也看向窗外。他不知道該如何此刻的心情,很少人會在聽到他下意識的拒絕後再問一遍他真的考慮好了嗎,哪怕是他的父母都鮮少有這份耐心。

但夏清澤有。不僅如此,他還很會照顧人,住那麽大一個公寓,都還會自己燒飯。江浔在杭市也有個公寓,就在大學邊上。那個公寓很小,一室一衛,樓并不高。很多個晚上江浔睡不着,站在陽臺吹風看只有紅綠燈閃爍而沒有車輛的小道,都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好孤單。他于是好想換個大房子,可他今天上夏清澤的住處了,他才發現大房子會更冷,地暖和熱風空調都驅不走獨處的寒意。

而這麽大的房子裏,從以前到現在都只有夏清澤一個人。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突然就跟那個夢中的竹雪夜重合了。

“我有時候會夢到你。”

江浔一愣,看向夏清澤,夏清澤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繼續喃喃道:“上個月開始吧,我會模模糊糊夢到高中的一些日子,比如高二那年暑假,我們都在普濟寺。”他笑,眉目也舒展開,“我夢到我先找你說話,然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江浔問,又忐忑,又期待。

“我們也許十六七歲的時候就是朋友,”夏清澤擡頭看着窗前的燈,回憶道,“我在那個年紀,好像很希望能和你認識,但你又太躲着我,我就以為你并不願意和我有接觸……”

“怎麽可能!”江浔反駁,“你是夏清澤啊!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和你交朋友,多少人想……”

想你是男朋友。

“那你呢?”夏清澤扭頭看向江浔,單純地問,“你想嗎?”

“想啊,我當然也想有一個那麽優秀的……”江浔含糊着,低了低眼,“朋友。”

“這就對了!”夏清澤知道江浔被說服了。像個哥們一樣摟過江浔,這個動作讓他們的肩膀靠在了一起。在燈火通明江水潋滟的高樓間,他們的身影那麽渺小,但他們不再是一個人。

這讓江浔很恍惚,他坐着夏清澤的車回租住的小區,下車後往大門走了兩步,又毫無征兆地轉身回來,敲了敲駕駛室的窗。夏清澤把窗戶搖下,車內的暖氣散出來,烘着江浔的一顆心。

“你……”他喉結動了動,問,“你為什麽幫我這麽多啊。”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夏清澤理所應當道。可江浔心裏跟明鏡似的,他知道哪怕是朋友,也沒必要仗義成這樣。

“可是我……”他小聲道,“我什麽都沒有,沒什麽可以報答你的。”

“你覺得我交朋友需要談利弊得失嗎?”

夏清澤溫和的音色掩蓋了這個問題本身的尖銳,江浔沒覺得緊張,很客觀地搖頭。

“所以我不圖你什麽。”夏清澤輕松道。

江浔遲疑地點點頭,出神地想,他就當夏月亮下凡做善事剛好選中了他。他恍恍然聽到夏月亮說:“你會讓我想到我姐姐。”

江浔眨了眨眼。

“很多父母把孩子當延續,希望他們完成自己未實現的夢想,我母親也會這樣。她在回歸家庭前是有名的芭蕾舞演員,有了我姐姐後也讓她從小跳芭蕾,在學校裏老師教她,回到家後,我母親就陪她複習一整天都功課,規劃賽事日程。我姐姐和牧雲依就是各種賽事上認識的。但有一天,突然有一天,我姐姐和我說,她其實不喜歡芭蕾,她令有所愛。我父母當然不同意,尤其是我母親,覺得我姐姐晚來叛逆,寧願相信她是得了病,把她送進治療雙相情感障礙的療養院,也不肯放手讓她去做真正喜歡的事。”

“但我知道她沒病,我見過她做喜歡的事情時的眼神,那才是真的活着。”夏清澤把車窗全部搖下來,雙手手臂疊在窗沿,下巴抵在手背,擡起的眼眸裏隐隐映着江浔的身影:“我不希望你也被誤解。”

“那……”江浔鼓起勇氣問,“你姐姐最喜歡的是什麽啊?”

“想知道?”夏清澤的語氣輕佻起來了,出其不意地在江浔額頭上一拍,說,“那你快點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回山海市,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告訴你。”

江浔點點頭,眉頭皺了皺,假裝被拍疼了。夏清澤便伸出手,揉江浔的額頭,說:“我就是希望你順順利利把《居山海》做出來。”

“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成品給父母看,”他期待地說,“他們一定會懂的。”

“……好!”江浔握拳,鬥志昂揚,“我今年一定能做出來!”

夏清澤笑,手往上,手指卷了卷江浔的頭發。第二天下午,他開車來接江浔,載着他和一後車廂的手稿從杭市到山海市的塘鎮。

山海市七山一水二分田,其他九十分都是海,所以本地人要麽經商,要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東海海濱多污泥,海水渾濁,不像其他海域有碧海藍天,但自從千禧年的第一縷曙光照在了山海市的塘鎮,這個地方也被開發成了旅游景區。海水顏色是改變不了了,但金沙灘可以人造,海濱可以修路,一條從千年曙光杯為起點的綠道風景線就成了塘鎮旅游業的招牌。

但要想見到真正的塘鎮,還是要從游客打卡的千年曙光杯往海邊走。越靠近海濱,四季常青錯落有致的山脈也越來越多,再加上坐落其中用大塊石頭壘築的房子,塘鎮“屋咬山,山抱海”的獨特風光由此得名。塘鎮的民宿也大多依山傍海而建,不管內部設施多麽現代化,外牆肯定要用石頭,同一路走來的石街石巷相得映彰。

夏清澤轉手而得的民宿也是這般風格,他給民宿改名“晚杯”,是從“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裏截出來的。這種将旅游住宿和心理咨詢相結合的概念很新,全國沒幾個人在做,但夏清澤資金充沛也有人脈,請一兩個業內權威的咨詢師過來不是問題,也養得起江浔。

他在在山海市的市中心有更專業傳統的咨詢室,在杭市也還有些公事要處理,給江浔安排了個朝南靠海的房間後就又開車回去了,也沒說什麽時候會回來。江浔就這麽過上了一日三餐有人按鈴的酒店式生活,每天還是和以前一樣,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畫畫,但生活質量顯著提高。有時候他也會拿着畫本和筆去島上海邊轉轉,還有不遠的箬村。江浔聽民宿前臺說箬村村民前不久将自家的房子都刷上暖色調後還特嗤之以鼻,覺得他們是在模仿意大利的五漁村,但去了之後江浔就“真香”了,還給《居山海》加了新情節,讓小海一定要帶小樹在五顏六色的寬窄街道裏穿梭奔跑,頭頂是藍天,腳邊有拍打上岸的海水。

他邊走邊采風,幾天下來畫了好些箬村的樓房店鋪,其中有一家二手店,裏面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江浔去過好幾次,光看光畫,就是不買,搞得老板娘都認識他了,但從沒趕過他。有一天江浔又路過了,沒進去,反而是蹲在店門口,稿紙畫筆也放下,搗鼓起老板娘堆在門口等一下要拿去扔了的破銅爛鐵,好久都沒起身。

這就是夏清澤遠遠看到的。他剛從杭市回來,沒在民宿裏看到江浔,問前臺也說不知道,就從他的畫稿裏推測出是去了箬村。

他沿着被塗成彩虹色的石階一路走去,站在橋上,看到了改蹲為坐的江浔,神情專注。他便沒叫喊,安安靜靜地走近站在邊上。江浔終于注意到他了,吃力地仰頭,愣了一下沒起身,而是吐着舌頭笑,眼睛彎起來靈動極了。夏清澤見他這麽開心,眉間車途勞頓後的疲憊也随海風消散開。顧不得地上髒,蹲**,手一撐坐到了江浔身旁。

那海風還在輕輕地吹,一頁一頁地吹開江浔手邊的畫冊,他筆下的兩個少年坐在山頂,在海邊,在河沿,肩膀越靠越近,最後在七彩的樓宇中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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