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想見你
夏清澤坐在奔馳s600的後座。車裏明明開足了冷氣,他還是開了窗,任由夏日的暖風吹在自己臉上。
山海市的夜晚并不像一線城市那麽五光十色,車水馬龍,他們要回的又是鬧中取靜的別墅區,一路的蟬鳴葉聲都比輪胎聲的喧嚣。夏清澤也很安靜,平日裏他會和司機叔叔聊上兩句,問問夏樓山的行程,但他今晚心不在焉到下車後才想起要說“謝謝”。
他進了家門,玄關處有一盞燈在等着他。那是坐在大廳沙發上的傭人陳姨留的,見夏清澤回來了,她連忙站起來,肩膀卸了卸,但眉頭一直皺着。夏清澤一看她這反應就警覺了起來,問:“我媽媽怎麽了嗎?”
“夫人……”陳姨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您自己去看看吧,少爺。”
陳姨領夏清澤往地下室走,底層是他父親的酒窖和茶室。陳姨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神色抱歉:“您是知道夫人脾氣的,我……我實在勸不住,也不敢攔。”
“沒事,陳姨,”夏清澤朝她安撫一笑,“您也辛苦了,上樓休息吧。”
“陳姨微微鞠了個躬,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她不放心地回頭,夏清澤嘴角還挂着笑,說:“交給我吧。”
陳姨“诶”了一聲,也想不到別的法子,便離開了。她的身影一消失,夏清澤的笑也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靜站了五六秒,然後走完最後的幾道臺階。他看到了蔣靈,他那蹲坐在地的母親留給他一個背影,手邊的酒他從未見過。
夏清澤沒說話,輕悄悄地走到蔣靈對面,用和她相似的姿勢坐下。蔣靈的頭側枕在膝蓋上,夏清澤擋住了光線,她也沒擡頭看他,目光全落在手裏的酒瓶子上。她光着腳,穿着吊帶絲質睡裙,烏黑柔軟的頭發沒有盤起而是垂落至肩,臉上也沒有妝,顯然是入睡前突然想到酒窖裏有這些酒,她就下來了,喝到了現在。
她還沒醉,晃了晃手裏的杯身精致的一小壺,夏清澤怕她還要繼續喝,便輕而易舉地從她手裏拿過。蔣靈盯着自己空空的掌心,想不明白似地歪了歪腦袋,才看向夏清澤。
“……你回來啦。”她微笑着,呼出的氣息有淡淡地酒味。夏清澤将瓶身正對着自己,那上面的日文他認識,意思是櫻花。
“你父親說,是友人送的,他就讓司機帶回了家。”蔣靈仰頭看明晃晃地燈,明明在笑,眼底卻濕潤了。
“他就帶回了家,”蔣靈笑到肩膀都抖了兩下,聲音顫抖,“他就帶回了家。”
“媽……”夏清澤無力地安慰,“爸是無心的。”
蔣靈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夏清澤別再說了。
“我都懂,我懂……他是大忙人,他想不到這些,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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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漸漸平複了情緒,跟夏清澤講以前的事:“五年前吧,應該是五年前,你姐姐和你一般大,我帶她去日本參加國際賽。那是春天,奈良的櫻花開了,我就想給她拍張在櫻花樹下的照片,我的櫻櫻那麽漂亮,也就只有這漫山遍野的櫻花能和她比。”
蔣靈慢慢地說着,仿佛她的櫻櫻還活着,一切都歷歷在目。
“可你姐姐不肯,她和我說,她不想做那樹下櫻等人來摘,她想做那海上鷹振翅高飛,誰都抓不住她。”
蔣靈的眼淚掉了下來,可她還是笑:“她那時候就有隐隐有些想法了吧,我這個當媽的,我居然沒留意到。”
“媽……”夏清澤輕輕地喚,“你恨我好不好。”
蔣靈終于正眼看向自己的兒子。
“你恨我。那天姐姐從療養院回家後,是我帶她出家門的,是我。”夏清澤的手握成拳捶在胸口,“我是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我沒攔着她,還看住她。你不要再怨你自己,你恨我,好嗎?”
蔣靈擡起手,摸上夏清澤的臉,很慢很慢地,從眉毛到下巴。她纖細的手腕無力地搭在兒子肩上,她說:“三年前你和你姐姐差三歲,現在,你們一樣大了。”
“媽……”
“怪我。”蔣靈疲憊地笑,“若不是我一定要她進劇院,跳古典芭蕾,跳kitri,而不是由她去……去跳那些我理解不了的舞蹈,她也不會這樣。”
她臉上的笑挂不住了,她還是想不明白:“我的櫻櫻為什麽不愛跳kitri呢,她十二歲就能跳kitri出場的那幕變奏,拿了那麽多獎,誰都說她是天才,誰都喜歡她跳kitri,為什麽就她自己不喜歡呢……”
“哦,我知道了,”她的表情趨于平靜,“因為她說她喜歡跳堂吉诃德。她每次上課我都在旁觀摩,有一回排練,雲依和一個男生跳kitri和basile最後婚禮的那段雙人舞,所有老師和舞者都坐在鏡子前面觀摩,夏櫻突然站起來,貼上堂吉诃德的胡子戴上帽子,攙和到他們倆中間。當時我們都在笑,覺得她像個搗蛋鬼。但音樂還在繼續,那個男生就往後退了退,由着夏櫻代替他完成後半部分的雙人舞,最後夏櫻像求婚一樣單膝跪着,一手捏着牧雲依的掌心一手脫帽,文鄒鄒地說,‘我找到你了,我的公主達辛妮亞’。”
“她喜歡跳堂吉诃德,喜歡去找自己的公主,而不是等着別人來拯救,”蔣靈的聲音越來越倦,“她、她那天是不是和你說,她想去見她的達辛妮亞,你才給她鑰匙的?”
夏清澤沉默。
“所以都怪我,是我沒理解她,懂她,”蔣靈抱住自己曲起的小腿,腦袋又枕上膝蓋,一遍遍地喃喃,“都怪我。”
夏清澤也靜靜地坐着,等到蔣靈閉上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陳姨沒睡,一直在客廳等,見夏清澤上來了,連忙幫着開燈,把人送到二樓的主卧。夏清澤幫她撚好被角,探了探額頭的溫度,再找出頭痛藥放在床頭櫃上。出卧室後陳姨正想先去地下酒窖看看,夏清澤吩咐她泡杯解救的一直溫着,酒窖他去收拾。
他找了個紙箱再次下樓,把全部的櫻花酒都放進去,再出門扔掉。他原本可以一次性全放進垃圾桶的,但他聞着飄散出來的花香和酒味,突然就在旁邊的小涼亭裏坐下喝。這種花酒度數并不高,灌完蔣靈喝了一半的那瓶後他什麽感覺都沒有,就把其他的也打開,報複性地不停地灌。第三壺喝完後他還是很冷靜的,但第四壺的瓶蓋他一直打不開。擰着擰着,他突然就把瓷制的酒瓶摔在了地上,酒水濺到他身上,他壓抑不住地罵了句:“操!”
他重新坐下,雙手柱着額頭往後捋頭發。幾分鐘後他打開手機的閃光燈照向地面,把碎瓷片一塊一塊地撿起來,撿到最後他緊緊握住棱角分明的一片,血都滴下來了,他還是絲毫感受不到疼,心中只有挫敗。
——這箱七年前并沒有出現的酒讓夏清澤感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挫敗。他原本以為自己面對七年前的蔣靈終于能游刃有餘,可一旦夏櫻的死不再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箱酒就将他打回原形,他依舊無能為力。
他撿完了最後一塊瓷片,将紙箱扔掉後沒回家,而是繼續坐在涼亭。他耳邊不止有蟬鳴,還有蛙叫,盛夏的蚊蟲似乎都休息入睡,十點半的綠化區無人散步,相隔甚遠的獨棟別墅裏有燈火和故事,只有他的那個家漆黑一片,而他坐在路燈照拂不到的小涼亭遙遙相望。
他就這麽坐着,坐着,等他回神,那個不知什麽時候播過去的電話已經接通了。對方也沉默着,久久不言語,夏清澤毫不懷疑這樣的沉默他能聽一整夜,他聽到江浔問:“有什麽事嗎?”
夏清澤沒回應。他原本以為江浔會挂,但江浔沒有。不知道過了多久,江浔問:“你不開心嗎?”
他依舊沉默,江浔的問題就一個一個抛出來,間隔也越來越短。他問夏清澤回家了嗎,在哪裏,身邊都有誰。他着急了,火急火燎地問:“夏清澤,你說話啊,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啊,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想見你。”
江浔從床上坐起身,摘掉挂在腦門上的眼罩,攥着被子,身子慢慢往牆上靠。
“……你說什麽?”他不确定地再次确認。
“我說我想見你。”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裏少了分克制。他清清楚楚聽到夏清澤說:“江浔,我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