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浔坐在餐桌前,伸向那盤紅燒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輕不可聞得嘆了口氣,收回手繼續往嘴裏扒白飯。坐在他兩側的江穆和陳筠雖說沒明晃晃得盯着他,但餘光一直往兒子這邊瞥,現在看到江浔味如嚼蠟食不入味的樣,一直沒放妥的心又提了起來。

“太油了嗎?”陳筠作勢要給江浔勺番茄雞蛋湯,給他解解膩。江浔叫了她一聲“媽”,說:“我不吃蝦皮。”

陳筠不自然地幹笑一聲,本想給江浔勺沒蝦皮的清湯,那湯勺被她攪和了兩下,還是放回了原處,繼續默默地吃飯。江浔是年二九回來的,送他來的人是夏清澤,陳筠客套地留他吃飯,夏清澤婉拒,說母親已經從北市回來了,他也趕着回去。離開前他當着陳筠的面問江浔節假日是否有安排,陳筠比江浔主動,說沒什麽親戚要走動。

夏清澤是陳筠知道的江浔為數不多的朋友裏最優質的,她巴不得兒子天天跟着夏清澤混,以後也多些門路。他們約了個時間再見面,然後夏清澤就走了,江浔的心情原本很不錯,陳筠問什麽他都會給出回應,但問着問着,陳筠就老提夏清澤,以過來人的經驗指導江浔如何好好經營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江浔越聽越生悶氣,但又不能回嗆一句已經經營成男朋友,不用挂念操心。

江浔的好心情就這麽被陳筠的人生經驗逐漸消磨殆盡,又變回沉默寡言除了畫畫對其他都不感興趣的狀态。如果說江浔的沉默是性格使然,那麽意識到兒子并不開心的陳筠從年三十到今天大年初二的每頓飯都不主動開口,就真的是有太多話想說,又全都說不出口。

她那麽積極地把兒子推給夏清澤也是有原因的,那天在夏清澤在醫院也給了她很多建議,說原本就不緊密的親子關系不能急于求成。她于是買了很多像《如果和孩子好好說話》、《做好媽媽什麽年紀都不晚》之類的書。她沒上過幾年學,看字特別慢,但還是抽出時間把其中一本看完了。江浔願意回家過除夕後她特別高興,求誇獎似地展示給兒子看她的改變,但江浔翻了翻那些書,表情又好氣又好笑,讓她別再買這些盜版真雞湯假心理學的書。

然後江浔幫她一起做除夕宴。江浔不會做飯,只能在一旁擇菜洗盤,她不由滴滴叨叨起來,說雖然是男孩子,幾個家常菜還是要會做的,畢竟是一個人在外……她說着說着,就提到她們托拉了好幾個的關系才給江浔安排的一個工作。

她原本只是想試探一下,也要征求江浔自己的意見,但江浔顯然對他們的安排很生氣,從廚房到餐廳都郁郁寡歡,電視機裏的春節聯歡晚會一片歡聲笑語,他們這個三口之家卻充斥着無法忽略的尴尬。到最後江穆實在看不下去了,拿出威嚴的姿态,質問江浔擺臉色給誰看。江浔依舊沒有笑,又吃了幾口菜後就主動洗碗和收拾,江穆不由有些愠怒,問他能不能開心點,江浔頂嘴,說那就別不支持他做動畫,他做動畫的時候才開心。

原本應該熱熱鬧鬧團結美滿的除夕宴不歡而散。

那天晚上江穆和陳筠都失眠了,一個是窗外的鞭炮聲就沒停過,二是他們滿腦子都裝着江浔。江穆也有點想明白了,江浔那不能算是頂嘴,他是在實話實說。

他們決定換個策略,想找個時間跟江浔有一個心與心的交流。江穆嘴拙,這個任務自然是落在能說會道的陳筠身上。陳筠也做了些功課,她記不清兒子在吃食上有什麽忌口,但他看過的書全都在小書房裏擺着,那個人名多次重複的荷蘭畫家她也眼熟了起來。她抽出其中一本畫冊,抱在懷裏,做了個深呼吸後敲江浔的門。五六秒中後江浔不情不願地把門打開,站在門前,看向陳筠的眼神裏多少有些戒備,不能明白自己在房間裏好好的,做媽媽的為什麽老愛敲敲門往裏瞅瞅,神情特像站在教室後窗目不轉睛的班主任。

而當他的目光向下看到陳筠手裏的書,他的急躁很快就消退,繼而變成疑惑。這總比抗拒好,陳筠逮住機會從江浔身側閃進屋,跟江浔說:“媽媽最近也在看梵高的傳記呢。”

“哦。”江浔擡了擡眉毛,不是很相信。陳筠坐到他散落着畫筆和稿紙的小桌子前,正事都在嘴邊了,她開口時卻說:“怎麽這麽亂,媽媽先幫你把桌子理一理吧。”

“別動我東西。”江浔把稿紙都攬到桌子的一邊,不耐煩地看着陳筠,好像陳筠再用一種指責和訓教的語氣跟他說話,他就抱着這在別人眼裏的破桶玩意兒直接離家出走。

陳筠也是怕了,拿手機的手攥得很緊。好一會兒,她才翻出一個微信公衆號裏的文章給江浔看,江浔看到标題《他的作品價值連城,生前卻窮困潦倒,死于抑郁》,按耐住翻白眼的沖動,一目十行地看完那篇為了點擊量把人血饅頭吃到梵高頭上的文章,筆者還提到梵高的戀情,說梵高和一個妓女同居,那個妓女開玩笑地說要梵高的耳朵,梵高就割下來給她,然後畫了那副著名的自畫像。江浔把手機還給陳筠,心裏五味雜陳到不想解釋,但還是辟謠:“他是把割下來的耳朵給了一個妓女,但他割耳朵不是為了她。”

他用指骨蹭了蹭鼻子,不說話,幹站着,就等陳筠從他房間離開,他好繼續畫畫。但陳筠依舊坐着,手掌撫過畫冊的封面,翻到其中一頁問江浔:“那你能不能和媽媽說說,他為什麽割耳朵,又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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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筠咽了口唾沫,把“自殺”兩個字吞了回去。她弓着背,脖子卻縮着,她是一個在丈夫面前都雷厲風行的女人,此刻卻流露出示弱和讨好的姿态,或者說,尋求一種平等的交流方式。她的态度和讓步江浔也感受到了,臉還是板着,但僵站了幾秒後就坐到陳筠邊上,把畫冊翻到那張最知名的自畫像,說:“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別看那些公衆號,去書房裏找一本梵高和他弟弟的書信集,裏面記錄了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當時他和他的好朋友,另一個畫家高更在一個小鎮一起工作了幾個月,梵高很……”

江浔斟酌地說了好幾個詞,把“傾慕”“崇拜”“喜歡”都加到高更這個名字前面。他給陳筠看另一副久負盛名的《向日葵》,說這幅畫就是梵高為了歡迎高更的到來而畫的,那副耳熟能詳的《房間》,就是當時他和高更的住處。

他沒有提印象派,也沒有具體講高更是個怎麽樣的人,但陳筠的眼神還是越來越迷茫,江浔沒辦法,只能類比道:“你就想象他們兩個是中國的李白和杜甫,他們都才華橫溢,才情超越了時代,他們惺惺相惜。”

陳筠并不幹脆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梵高很看重高更,但高更還是選擇離開,要去別的地方。梵高一時無法接受,割耳朵有可能是沖動,但确實是他精神瀕臨崩潰的前兆。之後他就住進了醫院治療精神疾病,好在這期間他的主治醫生并沒有限制他的作畫。”江浔把畫冊往後面翻,給陳筠看《星空》《杏樹》,除了陰暗的《麥田群鴉》,他生命最後兩年的作品中的顏色依舊溫暖靈動得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梵高畫的。

“很多人以為《麥田群鴉》是他最後一幅畫,并不明亮的色彩暗示他痛苦的精神世界,但事實上,他最後一幅畫是未完成的、象征希望和生命力的樹根。”

“他沒畫完嗎?”陳筠問,“他畫完之前自殺了?”

江浔扶額,平複了五六秒,繼續道:“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但自殺的概率其實很低,因為這一切卻是太突然了。如果你問我他怎麽死的,我更傾向于電影《摯愛梵高》裏的猜測,他被一個傻子開槍誤傷了,他拒絕治療,因為他知道他的死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結局。”

江浔吸了吸鼻子,以此消除湧上來的酸意:“他和他的朋友高更不一樣,高更是很狠絕的一個人,為了畫畫,他能抛家棄子,物質金錢社會地位于他而言更是毫無價值,他什麽都不要,就要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紮。”

“但梵高不一樣,要是用現在的眼光看,他還真是個死肥宅,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來源,十多年來靠弟弟給他打生活費。但他的畫賣不出去,活在當下的我們喜歡他的畫,把他當天才,正是因為他的繪畫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時代,所以除了他弟弟,幾乎沒有人喜歡他這個人和他的畫,包括他的父母。”

不知怎麽的,江浔笑了一下,是想到傳記裏的一句話。梵高說他知道父母很愛他,他也愛的,但他們都不能理解他為什麽要畫沒人賣的畫。

他在父母眼裏一事無成,他的父母或許真的愛他,但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看好他的決定,更別提鼓勵和認可。他的弟弟肯定是愛他的,十餘年來始終如一支持他畫畫,從未言說過自己的小家庭的困難。愛讓他們都變得痛苦,所以梵高才會認為,他死了,所有人愛他的人都會解脫,不管他們用哪種方式愛。

“……你是想表達什麽嗎?”陳筠問。

“我想表達的是,如果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鼓勵他,認可他,那麽梵高說不定就不會死。”江浔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情緒也有點激動,不由自主地捂住陳筠的手,誠懇道,“對梵高來說,畫畫是對自我的救贖,你想啊,他活得那麽慘淡,但他依舊能畫出讓人看了就溫暖的畫,他的內心是如此善良,他沒做錯任何壞事,他只是選了一條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走的荊棘路而已。他的內心痛苦嗎,當然痛苦,但當他畫出那些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畫,他是快樂的,因為他通過繪畫這種方式達成了和外部世界與自我的和解。而如果他的父母能懂他,能……能把對他的愛用支持他畫畫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江浔的眼睛亮晶晶的,眸裏滿滿都是期待:“那他就不會那麽悲觀,他就能活下去,創造出超越自己的畫。”

“這是你的理解嗎?”陳筠問。

江浔用力地點頭,握着陳筠的手一緊。

“哦,我懂了,”陳筠也點頭,篤定地說,“所以你也想成為梵高那樣的人,對嗎?”

“……嗯?”江浔一愣,雙目閃過一絲茫然。陳筠就以為自己說中了,迫切道:“兒子啊,你不能有這種想法,多少個搞藝術的裏面才出一個梵高,我們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怎麽可能——”

江浔的雙眸瞬間黯淡,松開了陳筠的手,往後退頹然地坐在床沿上。陳筠依舊自顧自地勸,一遍遍地強調說梵高只有一個,讓江浔千萬不要學他。她還将心比心,說自己是梵高母親,也不會支持兒子畫畫,喜歡一件事怎麽可能痛苦呢,梵高都畫出抑郁症了,做父母的怎麽可能支持他呢。

“……很多文藝創作者确實心思細膩容易患精神疾病,”壓抑的情緒讓江浔的吐詞都變得困難,但他還是努力地解釋,“但文藝創作和精神疾病之間沒有等號。再說了,為什麽會抑郁,因為太投入共情太深啊,一個創作者,就是應該畫中的人物哭,他就哭,畫中的人物笑,他就笑。如果那些喜怒哀樂連作者本人都感受不到,他拿什麽去打動觀衆?”

“但也要注意身體啊,”陳筠看着江浔依舊沒長什麽肉的臉,心疼道,“你都不知道媽媽有多擔心你,咱們真的就是普通人啊兒子,怎麽可能會成為梵高那樣的——”

“別說了。”江浔冷冷地打斷。

但陳筠還是不放棄:“媽媽這麽說你可能不愛聽,但理就是這個理,梵高真的只有一——”

“我叫你別說了!!!”

房間裏終于陷入寂靜。陳筠眼裏閃過驚恐,渾身都因江浔這一吼起了雞皮疙瘩,她強裝鎮定,細聲道:“怎麽突然發脾氣了啊……”

江浔心中的怒意已經快壓抑不住了,字字硬狠:“我說了,讓你別、說、話!”

陳筠一臉無辜,癟着眼,聲音更細了:“你怎麽和媽媽說話的啊……”

江浔低下頭,死死抓着自己的頭發,讓自己盡快恢複冷靜。重新擡起頭後他擠出一個疲憊的笑,誠心誠意地問:“我說的哪句話讓你以為我在學梵高?”

陳筠看着兒子那雙發紅的眼,覺得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

“我從頭到尾想傳達的,都是來自父母的支持和認可能改變很多事情,我到底哪句話讓你以為我江浔想成為梵高?到底哪句話?我改還不成嗎,我改。”江浔積郁到眼眶紅透,同時笑容的弧度綻得更大,也更凄涼和絕望。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你為什麽要擺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對我的選擇指手畫腳,要給我未來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啊?”

“因為我是你媽!”這是陳筠在這場談話中說得最有底氣的話。她的眼睛也濕潤了,問江浔,“你見過我這麽關心別人嗎?別人家的小孩畫畫做動漫到有家不回斷絕社交營養不良,你見過我去管嗎?我是你媽啊,我是你媽!所以我才在乎你啊!”

“可、我、也、是、我、啊!”

江浔說的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裏嘔出來,痛苦,艱難,真實。他抓着心口的衣服,那裏已經空了,被他血淋淋地掏出來變成他最後的那句話——

“我從始至終想成為的,從來都只是我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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