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陳念,你家怎麽能亂成這樣?!”
蘇桐拿兩根手指捏起地上一張舊兮兮的披肩,對身後剛放她進屋的主人陳念嫌棄地說。
陳念打了個哈欠,扶了扶剛匆忙帶上的眼鏡,眸子還是半開的不太清醒的樣子,她不鹹不淡地解釋了一句“打掃的阿姨請假了”,然後就趿拉着拖鞋走開了。蘇桐立馬跟上去,陳念顯然是剛給她吵醒,此刻走到浴室,就開始放水,拿牙刷擠牙膏。
蘇桐倚在門邊,仔細地打量着滿嘴牙膏沫的陳念,良久後開口:
“陳念,你讓我給你打扮打扮吧。”
陳念有條不紊地漱完口,扯了毛巾下來扔在水池裏,并沒有去看蘇桐。他們相識十多年,蘇桐不消多說,陳念就能明了。
“想在這裏住幾天?”陳念問。
蘇桐微微地笑,語調似是輕快地說:“黎效文回來了。”
陳念瞥了蘇桐一眼,随後将濕毛巾絞幹,拿着舉步走到蘇桐跟前蓋到她腦袋上:“你笑得太難看了。”
蘇桐并未在意頭上的毛巾,而是擡手抱住陳念,将下巴擱在對方的肩上,唇角慢慢地垂了下去:“念念啊,四年了,他一個解釋都沒有。你說人的心,怎麽可以那麽冷?”
陳念本想反問蘇桐難道是今天才看清那個男人麽?可轉念想想,看清和不陷下去并不算是同一回事。于是她說:“那就多住幾天吧,正好少個人做家務。”
蘇桐嘆了口氣,果然想要從陳念這裏言語安慰,真是沒門也沒窗。
陳念此人,性格可用孤僻來形容。她從小沒媽,而爸爸是個老學究,研究橋梁結構,牛脾氣,橫沖直撞的也不真的懂人情世故。幸而他是學術尖子,在這個領域數一數二,所以日子過得不差,有自己的研究項目,後頭許多學生跟着打下手。因為工作忙,陳念的父親總是飛來飛去,到各地去勘察、指導,就是在家,不善交談的他和陳念說不上兩句話。陳念的不多言,與家庭環境不無關聯。
正因如此,看着作為好友的蘇桐在感情的問題上被傷得體無完膚又久久不能治愈的時候,陳念始終拼湊不出一句像樣的寬慰的話。陳念看着蘇桐把自己一點點地拼好,背着債挂着虛假的笑容緩慢地站起來。陳念很想安慰,到頭來還是放棄了言語的運用。
洗漱完,陳念從冰箱裏扒拉出半瓶牛奶,打開電視切到新聞頻道。客廳的電視尺寸大得誇張,可能因為陳念近視的關系,買東西她都喜歡買大的,電腦顯示屏要大的,電視屏要大的,連喝水用的杯子,穿的衣服都是大號的。買個車,還非要挑個大體積大馬力的四驅,上車都不怎麽利索她偏偏就是喜歡。不過誰讓她是個技術宅,還是個吸金的技術宅。
蘇桐拿了垃圾桶,将陳念坐着的沙發周圍都清幹淨了,然後往她旁邊一坐。
“話說,景榕學長前兩天讓我找你,說你有日子沒去公司了新游戲有一投資商說挺感興趣,但堅持要見見公司的技術總監。學長說你不接他電話,他挺着急的,托我來問你。”
陳念聽到景榕的名字,心裏咯噔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聲。
“陳念,你打算一直這麽別扭地暗戀下去?沒有你,學長也不能有今天的成就,你該讓他知道的。”
陳念喝光了牛奶,将空瓶投進垃圾桶:“他不傻。”
“什麽意思?”
蘇桐一臉不解,陳念卻沒所謂地笑笑,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我去公司了,你別忘了打掃。”
将田螺姑娘蘇桐扔在家裏,陳念換了身衣服,拎着手提就出發了。陳念普通身高,一六三點兒五,臉小人瘦,白白淨淨的,照理按現在審美是個挺不錯的衣架子,搗鼓搗鼓那也得是個美女,可她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頭。一副大黑框眼鏡近視六百度,衣服只穿舒服的所以總是麻袋似地套在身上叫人什麽身材都看不出來。最大愛好及特長就是一人關在屋子裏擺弄些個電腦啊軟件的。
大三的時候,陳念受景榕的邀請,組了創業團隊,做起當時剛剛起步的網絡游戲開發。五年過去了,兩個人的身價都已經今非昔比。從前窩在大學生活動室被保安大叔驅趕還賴着不肯走的日子到如今有上百個員工占着兩層辦公樓的盛景,感覺也只是一眨眼的時間,陳念甚至不覺得自己是走出這條路來人。大概是因為,她一直都在站在陰影裏的關系吧。
好比她刷指紋進了自己公司的門,沒照過面的前臺小姐盯着她張嘴不知該如何稱呼也在猶豫要不要把她攔下來。陳念習慣了似的徑直往景榕的辦公室走,一路上幾乎沒人和她打招呼,直到到了總裁辦公室門口,秘書瞧見她才露出萬分激動的臉:“陳總監,您可來了!景總可是盼着您呢!”說完就打開了門請陳念進去。
景榕的辦公室裝修地簡潔又氣派,辦公桌電腦沙發書架一樣不少,還有個單獨隔開的休息室。陳念挺佩服景榕的一點就是他總能以最快的速度适應周遭的環境,讓自己完完全全地融入進去。她看着辦公桌後西裝革履的這個人,很艱難地想起他從前穿破舊的運動衣盯着水電賬單愁眉不展的樣子。
“景總,陳總監來了。”秘書話剛落下,景榕頓時就挪開了擺在屏幕上的視線,從椅子上站來起來,三兩步過來将陳念抱住,然後打發了秘書出去。
“還是蘇桐面子大。”他揉了揉陳念的發心,松開她,溫柔的笑意在唇邊漫開:“我到現在都找不到你的‘安全屋’在哪兒。”
陳念縮了縮腦袋,不着痕跡地繞開景榕,把電腦包擺在桌上,取出手提打開,屏幕對着他。
景榕掃了兩眼屏幕頓時眼睛一亮,湊近了去看,笑意漸濃:“看來這次的投資我們已經有六成的把握了。”
“六成?”陳念皺起眉頭:“你不是已經見過投資人,把我們的項目亮點、團隊和市場調研都闡述過了嗎?我們的游戲引擎是最好的,現在技術問題也全都解決了,為什麽只有六成?”
“你啊,那麽地了解機器,卻不懂人心。”景榕将陳念的電腦阖上,走到休息室,片刻後出來手裏多了個錦盒:“我知道你不喜歡,但這次的會面對我們來說是決定性的。”他将她的碎發撥到耳後,“試試,特意給你選的,會很适合你。”
陳念望進男人的眼裏,墨黑的像漩渦,她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然後接過了裝幀華麗的錦盒。景榕又細致地囑咐她兩天之後和投資方的會面,陳念乖乖地聽了,沒等景榕開口提結束語,她自己就開口說要走。景榕自然也沒留她。
坐進車裏,陳念将腦袋抵在方向盤上,喪氣地錘了兩下,陳念陳念,你真是個孬種,說一個“不”字到底有多難,說你想留下來又能有多難。
兩天後,在蘇桐既促狹又滿意的笑容裏,陳念換上隐形眼鏡,穿着包得死緊的高腰西裝褲,盯着鏡子裏抹得粉嫩的唇色,只覺得渾身不舒服。
“非要弄成這樣嗎?”陳念扯了扯衣服。
“好不容易盼來的機會,別瞎動。”蘇桐立刻把唇膏擺到一邊上前握住陳念的魔爪,忽而又嘆了口氣:“他送的衣服你再不喜歡也肯穿。陳念,為什麽像你一樣好使的腦袋也要和我一樣做這樣的傻事呢?”
陳念抿唇,沒有回答。
她當然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可以稱之為傻事,可她并不打算後悔。但是,當她真的推開會議室的門見到那個被稱為“江總”的男人對着電腦一籌莫展的那一刻,她後悔了。而當景榕介紹說陳念是公司的技術總監而“江總”釋然地擡起頭來:“技術總監,正好,電腦壞了會修吧……嗯?女的?”
這一時刻,陳念有了十二萬分的後悔。她早該料到的,人類的世界太危險,很容易就能碰到繡花枕頭一包草的投資人要你給他修電腦……
仿佛從軟院走出來的人,不管厲不厲害,在別人眼裏,臉上貼了這麽一張“我會修電腦”的标簽。陳念自從踏進這個專業,就順理成章被好友蘇桐和黎效笑當作職業電腦修理工,不管是中病毒、當機還是僅僅因為辦公軟件過期,陳念提供的幾乎是一個電話就到家的上門服務。
“我是做程序的,不是修電腦的。”陳念面無表情地作答。
江哲本來确實是想給景榕和這個技術總監來個下馬威,加上心情不好就更有點惡意,但沒想到景榕公司這個神神秘秘的技術總監是個姑娘,還是個瞅着特別瘦弱的漂亮姑娘。
景榕見到脫掉大框眼鏡化了淡妝的陳念也微微一愣,随後才意識到氣氛有點尴尬,便說:“江總,陳總監還需要在這兒給你做講解。不如把這臺筆記本送去讓我們的維護人員看一下吧?張顧問要記錄的話,我們另外讓人給你拿一個筆記本電腦來。”
“景總,恐怕不太好吧。”江哲一邊看着老實巴交的張顧問扶了扶眼鏡:“不是說不信任你們,但是這畢竟是工作電腦……”
“我修。”陳念話說完就直接踩着步子都到會議桌前,從江哲手裏解救下筆記本,然後拉開旁邊的座位,顧自坐了下來,手指一碰鍵盤就動得飛快,整個過程沒有看江哲一眼。
此時,秘書tracy端了泡好的茶進來,景榕于是招呼江哲和張顧問先坐下喝杯茶。江哲坐下兩手在胸前交叉,臉色并不算好看。昨天池安安已經讓他夠受氣的了,現在明明該是這個公司求着他投資吧,技術總監還拿他當空氣。他總不能是命裏和女人氣場不和吧?
“真不巧出了這麽個狀況,江總和張顧問不用擔心,我們陳總監技術這方面,肯定是頂尖的。”
“我們也是相信你們公司的實力,才表明投資意向的。”張顧問又扶了扶眼鏡,說道。
“所以我們也很重視。陳總監不常在公司,這次也是特意為了會面趕回來的。”景榕微笑,“不過說實話,我也有點意外,江總之前一直做的是實業,沒想到也會對我們這樣的公司感興趣。”
陳念眉頭動了動,景榕滿嘴跑火車虛與委蛇的功力随着公司的擴大也是突飛猛進。外人見他雲淡風輕表面風光,可是所有挺直的腰板都是用現在這般的讨好、低頭和試探換來的吧。
“景總,想投資是看好這個行業的發展,而景宇這幾年的業績也是有目共睹。所以我們拿東西說話,東西好,我們就會投資。張立,你說呢?”
被點名的張顧問立馬點頭稱是。景榕眼瞅着這面上的談話要進行不下去,陳念此時兩手突然将電腦轉了個向,擺到張顧問面前:“用多型病毒侵入一臺內裝全新的筆電是一種很無聊的行為。”
江哲掃了眼回複正常的屏幕而後目光落在屏幕上方清秀的面孔上,對方竟然也是看着他的,很顯然,她是指桑罵槐。景榕在心底喟嘆,這談話是真沒法子進行了。
幸得陳念記得自己今天來的目的,說完話就利落地起身,給自己的筆記本插上連接線,打開演示文件和遙控器。她深吸了一口氣,随後在之後長達半個小時的時間裏,滔滔不絕從腳本、人設到後期、技術難點全部羅列幹淨。
江哲來之前是做過功課的,畢竟是要自己出錢,自然不可以馬虎。只是這個陳總監好似擺明了就不想讓他聽懂,專挑高深的技術用語說,這些單詞明明從一只耳朵飄進去後就直通通穿過腦袋從另一個耳朵排出去了,可他還非得裝作自己聚精會神并且非常理解,因為即使這樣主講人還是以一副“我知道你是白癡”的鄙夷神情淡淡地看他。
這種恥辱,是個男人都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