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容少,其實你跟黎峥有點像。”
聽見“黎峥”兩個字,賀從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顫,但沒人發現,他裝作未被觸動,淺淺抿了口茶:
“是麽。”
“哪兒像。”
“性格,甚至眉眼……都有點。”
“楚文你今天腦子被驢踢了?賀從容這長相還有人碰瓷?”
羅堯恪沒好氣地踹了楚文一腳,賀從容也沒搭理他們倆,放下茶杯,眼睛盯着幾片漂浮在水面的茶葉,澄澈透明,透着層淺綠薄光,他既沒搭話,也不擡頭,仿佛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的自閉症患者。
楚文說話向來不顧忌任何人,他撓了撓頭,端起茶杯險些被燙,急忙放下茶杯,站起身尋覓冷一點的白開水:“我說的是實話,你看我還說過誰長得像賀從容?”
一句玩笑話而已,賀從容沒放心上。
他們幾個人在等費承,這兩天在紫山度假村新開的高爾夫球場據說還不錯,羅堯恪是紫山的內部會員,平常會帶自家客戶去那兒談事情,今天得了這哥仨的空,約着一同前往。
除了他們三個,上次聚餐的同學也應邀參加高爾夫球的局。賀從容高爾夫球打得好,他們幾個人也就只是揮杆還一不定進洞的水平,想讓賀從容指導指導。
“容少,車來了,走吧。”
“嗯。”
黎峥像一陣風,吹過賀從容的心上。
他雙腿交疊坐在休息區,汩汩純淨水順着咽喉往下流動,望向遠處幾人,心不在焉地望了幾眼手機,費承喊了他一聲,他站起身來,走出陰涼,踏入草坪沒幾步,一顆純白的高爾夫球就碰到了他的鞋邊,他側首,朝遠處望,正好看到上次跟他打招呼的小開慌忙跑來,一臉歉意:
“容少,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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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從容已經彎腰撿起球,拇指食指捏着球,微微皺眉,烈日之下,他恍然回到多年前的那個中午。
“嚯!好球!”
“今天怎麽這麽多人圍在籃球場邊啊!”
“你沒看見那個誰嗎!”
“誰?”
“賀從容啊。”
“我靠,這小子就賀從容?”
“對啊。”
“切,花瓶。”
“別胡說了,賀從容的三分很準的。”
“呼——”
一陣集體抽氣聲,賀從容的汗水順着發帶往下淌,他來不及擦,雙手往前微微一擡,輕飄飄地把籃球推向籃筐,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無人防守,也無人料到他會在此刻,脫手投籃。
“哇!賀從容!賀從容!”
“卧槽,賀從容再來個三分!”
“賀從容的三分也太他媽準了吧!”
“砰——”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籃球入框,賀從容被身側人撞在地上,他看了眼被擦破了點皮的手腕,唰地一下站起來,全場歡呼沸騰,再蒸騰的暑氣也抵擋不了少年的風發意氣。
“老賀你可以啊,夠陰,夠敢。”
費承是校籃球隊的大前鋒,他知道球可能要被對面斷了,都準備好搶籃板了,沒想到賀從容當機立斷投了個三分,一下扭轉了劣勢,99:101,賀從容一點也不在乎,甩了甩手腕,朝費承豎起了食指。
再進一球。
全場比賽還剩3分鐘。
黎峥捧着從食堂剛打來的飯菜,來到了學校的林蔭道,他喜歡在這裏吃飯,沒人打擾他,也不會遇見什麽同班同學。
只不過今天不遠處的籃球場格外熱鬧,左三層右三層包了幾圈人,他不懂籃球,只知道那裏喧嚣熱烈。他一向不愛湊熱鬧,坐在長椅上,乖乖地吃起飯來,時不時有籃球擦到圍網的聲響,今天沒什麽人找他麻煩,黎峥滿意地捧着自己的餐盤,還未咽下一口肉,一股猛烈的力量打在他的頭頂,而後“咚咚咚”地彈在腳邊。
“啊。”
被砸得吃痛忍不住叫了一聲,“始作俑球”悄悄地滾到黎峥的腳邊,他被砸得險些沒捧住飯。他一向受氣,也不敢去找打球的人算賬,校籃球隊的男孩子一個比一個壯,以他的身體還想跟他們沖撞嗎?
不可能。
他把餐盤放在長椅邊,蹲下肥碩的身體,把籃球捧在手中,手中的籃球像是有生命般熱騰騰地冒着氣,他正拿着籃球不知該做什麽,隔街的籃球場上忽然冒出一道響亮的聲音,熟悉又陌生:
“黎峥。”
“把球給我。”
那人在發光。
黎峥擡眸就看見了渾身是汗的賀從容,他比往日多了份朝氣,平日裏死氣沉沉的賀從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的這個比任何火焰都要灼熱的賀從容。
他頭戴發帶,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的臉頰有些紅,眉眼像被水洗過一樣透着股清澈,黎峥望着他的臉再次出神,直到賀從容朝他這裏走了兩步,他才反應過來,把球扔了過去。
“謝了。”
他轉身再次跑入籃球場,黎峥沒敢看籃球場邊女生們怨毒嫉妒的目光,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手指緩緩回攏,籃球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掌心。
“砰。”
又是一聲,黎峥猛地一回頭,發現長椅上的餐盤被人打翻在地,嬉笑着跑開的男生早已不見蹤跡,走回長椅旁的黎峥,望向被打翻的餐盤,一言不發,蹲在被潑灑一地的飯前,不知在想什麽。
隔街的籃球場忽然爆發出響亮的歡呼聲,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周圍的人一起往場中間湧去,人潮翻湧間,黎峥看見被簇擁擡出球場的賀從容,他被衆人往天上扔,臉上的笑容清晰可見,猶如凱旋而歸的戰神,手中握有天地乾坤,汗水與歡笑,力量與榮耀,輕而易舉收入麾下。
黎峥背過臉去,用肥碩黝黑的手掌拭去差點擠出眼眶的淚水,低頭看見自己粗厚的大腿卷起像曲奇餅幹般的紋路,他撿起餐盤,下水道落荒而逃的灰鼠也沒有他狼狽,黎峥的手指被打翻的飯菜弄髒,身上的汗味兒未散,又染上一股黏膩的菜味,讓人愈加惡心。
他都開始厭惡自己。
“黎峥。”
又有人叫他,在學校裏從來沒人這樣叫他。
打完勝仗的戰神走向了他,朝他遞了一瓶冒着涼氣兒的礦泉水。黎峥還沒接過去,他呆愣地望向逆光而站的賀從容,他身上的汗味兒比自己還重,那是男性特有的氣息,野蠻粗犷,甚至血腥。身高落下的陰影籠罩住自己。賀從容暴着青筋的手腕堅實有力,他額角被撞破,流了些血,但絲毫不阻礙整張臉的美感,賀從容順手扯下發帶,瀝過汗水的發絲簌簌地往下滴水,那雙眼眸耀眼得猶如太陽。
“拿着。”
那瓶水生生撞入懷中,賀從容什麽都沒說,朝他擺了擺手,立刻轉身走了。
無功不受祿,賀從容為什麽要給他一瓶水?
“喂……”
“賀從容。”
那張好看的臉轉了過來,黎峥喊他的聲音又小又低,最後那個“容”字幾乎被他吞進肚裏。他畏畏縮縮,上次打擾了賀從容午休,被揪緊衣領的恐吓還歷歷在目。
賀從容甩了所有人,走到自己面前送了這瓶水,自己俨然成為了全校公敵,甚至校外的女生都會來找自己算賬。
他一定要問清楚。
賀從容是什麽人,居然會給小胖子送水?這個小胖子又矮,又黑,又醜,還不會看人眼色。
“你為什麽,要送我水。”
“不是送,是你應得的。”
“多謝你替我找回了節奏。”
賀從容留下兩句讓黎峥摸不着頭腦的話又跑回對面,站在對街的費承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黎峥,轉而将手搭在賀從容的肩上,校籃球隊的隊員們被人群再次簇擁着離開籃球場。
握着冰冷的礦泉水,黎峥發覺自己好像沒那麽難受了。
“沒事。”
賀從容把高爾夫球放回小開的手中,繼續朝前走,小開緊急跟了上來,在他旁邊絮絮叨叨地自我介紹起來:
“容少,聽說你高爾夫球打得特別好,今天還沒見你打,想開開眼。”
“我叫……”
賀從容見他一副狗腿的模樣就加快了步伐,根本都沒聽見他叫什麽,徑直走向費承楚文那裏,拿起高爾夫球杆,姿勢擺好,瞄準球洞,揮杆,動作漂亮得像專業運動員。
“砰。”
“好球。”
從球臺擊打位置起,球以剛好的力道向前跑,落入球洞中,賀從容壓了壓帽檐,把球杆放到一邊,又喝了一口水:“給你們開球了。”
“老賀,比比?”
費承仰頭瞄了瞄遠處的球洞,胸有成竹地發起了挑戰。
“好。”
賀從容立刻應了費承,楚文打了幾杆覺得沒意思,就想另尋樂子。他對紫山度假區的馬場更有興趣,羅堯恪跟楚文兩個人先行告退,留下費承跟賀從容打高爾夫。
一道灼熱的視線一直投在賀從容的身上,他揮了三杆進球,轉過臉來就與那小開撞上了眼神,那小開笑得一臉谄媚,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
賀從容走到費承旁邊,一臉不悅:
“他到底是誰。”
“人家對你有興趣,想跟你合作,你還不樂意?”
“哦。”
費承被賀從容的态度逗笑,忽然像是想到什麽,斂了笑意,雙眸像是漆黑夜晚裏的一盞明燈:“那黎峥呢。”
“他,對于你而言,是特殊的嗎?”
費承一句話把賀從容逼遠了,原本賀從容只抱着玩玩的心态跟他打,沒想到突然發了狠,誓要跟費承比個高下出來,揮杆利落幹脆,鮮少出來打球的賀從容直覺感、運動神經比常人發達,他是天賦型的選手,認真起來更是無人可敵。
“老賀,我說哪句話戳你脊梁骨了?這麽針對我?”
費承被賀從容打得無話可說,開玩笑緩解氣氛,兩手一攤準備投降,賀從容臉上倒是沒有一絲玩笑,放下球杆,連晚飯也不想吃,拿了個毛巾擦完臉上的汗就往外走。
“嗳,嗳,你怎麽又不理人?”
“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
“你哪句話說得都不對。”
他瞥了眼身後還在聊天的朋友們,最後将視線落在費承身上,疲累地擺了擺手:“我累了,先回去。”
“老賀。”
“如果我告訴你,黎峥當年退學,是我一手造成的,你會怎麽樣。”
“什麽?”
“開玩笑,你緊張什麽。”
費承忽然貼近賀從容的耳邊,像是早就掌握了這一無人知曉的秘密,猶如在暗夜綻放的罂粟,淬出奪人性命的毒液:
“難不成,你真喜歡那個小、胖、子?”
賀從容不适應這樣的距離,猛地把費承推開,沒好氣地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從未聽過的笑話:
“我喜歡他?”
“費承,你未免太擡舉黎峥,低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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