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忽然下雨了。
從紫山大門走向車後座,這麽短的距離,狂風席卷暴雨拍在身上,即便打傘也全部淋濕,司機替他收了傘,賀從容不在意地用紙擦拭水珠,夜幕降臨,汽車發動,兩旁行道樹在風雨中彎了腰,張牙舞爪地扭動着,車內靜谧,無人說話,賀從容把手機抓在手裏,胡亂地看一些信息。
他望向車窗外布滿天空的烏雲,随風快速移動,拍打在窗戶上的雨水被一一刮去,賀從容腦子裏忽然浮現黎峥的身影,矮胖的男孩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像獻寶一般将農訓地采來的草莓捧到他面前:
“容哥,你嘗嘗,很甜。”
心髒最底的線溢出酸澀的滋味,賀從容緩緩放下手機,閉上了眼睛。
夏季陣雨頻發,來勢兇猛,去的也快,黎峥站在教學樓前躊躇不前,身旁每一個人都有傘,不然就有人來接,他沒忘崇外每一個學生都是出身不凡的權貴弟子,除了他。
一輛輛名牌車,一張張溫暖的笑臉,冷雨随風拍在他肥胖黝黑的臉上,時不時有人蹭着他的肩沖出去,他像個風中搖曳的殘葉,被撞得來回擺動,黎峥握緊肩上的書包帶,抿緊下唇,把頭顱沉得更低,一道清亮醇厚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不回家?”
那張耀眼到發光的臉在眼前放大,黎峥被吓得往後退了一步,他點頭,又搖頭,看起來滑稽可笑。
猛然想起中午那瓶礦泉水正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包裏,黎峥不敢再去看賀從容,別開臉往邊上站了一些,生怕自己擋了賀從容的道。
他身上有股好聞的薄荷氣味,明亮的眼眸正灼灼地注視着自己,黎峥被這道視線釘在了牆上,動也不敢動。一把傘又遞到了面前,黎峥被這一奇異的舉動驚得擡頭,再次與賀從容對視,他沒笑,眼底卻皆是善意: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明天把傘還我就行。”
“你……”
話還未說出口,賀從容已經把長袖校服罩在頭頂,冒着大雨沖向校門。
黎峥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背影,那個在大雨中拼命奔跑的身影,猶如黑暗中一盞閃亮的火光,瞬間點亮他整個世界的寂寞。
他揣測不到賀從容為何對他如此“優待”,也根本想不到自己為什麽會引起賀從容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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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以賀從容這樣的長相、身世,沒必要去“遷就”任何人。握着賀從容遞來的傘,黎峥的心弦似乎被一根手指輕輕地撥動了,發出低沉的響聲。
長相好看的人,他們的示好很容易讓人接受,更不要說賀從容,黎峥打着賀從容給的傘,一路心緒不寧地走回了家,晚上寫完作業躺在床上,都在看着那把傘,用要把它看穿的眼神盯着它。
礦泉水被他喝完,可是礦泉水瓶他舍不得扔,在賀從容看來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在黎峥這裏卻是掀翻航船的巨浪。夜晚很靜,他今天回家沒有跟媽媽吵鬧不去上學,他滿腦子都是賀從容,他想跟賀從容做朋友,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怎麽能和賀從容當朋友……
欣喜與惶恐交纏在腦內,黎峥終是困了,不再去想這個讓他難以思索的問題。
第二天,黎峥到學校很早,他把傘鄭重地放在賀從容的桌上,推開窗戶,微風吹起純白窗簾,不知名的花瓣正好落在傘上,黎峥悄悄勾起了唇角,走回自己的座位,把所有作業攤放在小組長的桌上。
然而超出黎峥預料的是,賀從容看見傘也只是收入抽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如同往常一般,兩人的關系從來都沒有更近一步,這一切不過是黎峥的自我幻想罷了。
要說沒有失落那是不可能的,黎峥趴在桌上,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礦泉水瓶,他昨晚洗幹淨了瓶子,今早媽媽給他灌水的時候,他把礦泉水瓶遞了出來,說着“用這個裝水”,此時心情卻是落到了谷底,下課鈴一響,賀從容就從講臺邊路過,徑直出了教室門。
黎峥的雙眼緊随他的身影,樸素簡單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散發光芒,雙手插袋的模樣潇灑至極,可還未目送他離去,自己的桌邊又火速圍上來三個人,其中一個直接把他的書掃到了地上:
“胖子,昨天是不是你把飯菜丢到長椅底下的?”
“那是我們班包幹區。”
“昨天那攤飯,你知不知道我拖了多久才拖幹淨?”
“胖子,挺有能耐啊,現在會反擊了。”
“不,不是我……”
為首那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鏡框,不在意地“嘁”了一聲,用手重重地推了一把坐在椅子上的黎峥,險些讓他撞倒身後的桌子。
“不是你?我可是親眼見你撿餐盤的,不是你能是誰?”
“胖子,欠我的300塊錢,什麽時候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來了“慣常”欺負黎峥的人,黎峥“咚”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推開桌子,像憋了許久爆發出來,朝他們憤怒地吼道:
“我說過了,不是我幹的!”
“賀從容,賀從容。”
楚文叼着根路邊拔來的草,邊看樓下的情況,邊喊賀從容,喊了半晌沒人應答。
賀從容坐在欄杆邊,距離楚文不過十幾步的距離,此刻心無旁骛地看着書,楚文一個轉身,眼見賀從容捧着本《基督山伯爵》,一把從他手裏奪過來,這才讓賀從容擡頭。
“幹嘛。”
“你們班的胖子,又被人欺負了。”
“哦。”
“把書還我。”
“那天費承還跟我說,你送他一瓶水。”
賀從容飛速從楚文手裏搶過書,“砰”地一聲合上書本,面無表情甚至冰冷地回應道:“所以呢。”
“這胖子叫什麽名?”
賀從容懶得搭理楚文,一把推開他,站起身來撣了撣灰,就往天臺另一邊走去,他朝下望了一眼,黎文就走了過來,指向被女生團團包圍的一個黑胖小點,幸災樂禍地搭上賀從容的肩:
“要不是你,人家能成為衆矢之的嗎?”
楚文還沒搭上賀從容的肩兩秒,就被他拽了下來。楚文一副看戲的狀态瞄着那黑胖小點,觀察賀從容的表情,開口試探:
“賀從容,你可得負責啊。”
本來是開玩笑的話,賀從容皮笑肉不笑地望向楚文,手重重地拍打在他的肩上,一下,兩下,轉頭就走。
今天費承沒來,他得了流行性`感冒,還有點低燒,估計得在家休息不少天。
楚文這人不怎麽會看眼色,嘴上又沒把門,不像費承有強大的觀察能力和雙商,還不知道自己說到什麽觸動了賀從容,一臉茫然見賀從容摔門離開。
“你是7班的黎峥是吧。”
“把賀從容給你的礦泉水交出來!”
“別告訴我你扔了,信不信今天放學,木一專科的人也會來找你?”
“我,我不知道。”
被女生圍着本來就夠窩囊,黎峥又不敢反抗,他只覺自己在這群女生中間變得渺小,畏畏縮縮,被女孩子推搡着一個重心不穩就跌坐在了地上。他是任人欺辱的小蟲,女孩子們站在他面前,狠狠地踢中他的小腿,黎峥痛得一下抱住自己,身體止不住地發顫,崇外的女孩子都是大人們心尖上捧着的珍珠,受不了半點委屈,此時黎峥怯懦的态度已然惹毛了她們,只不過由于黎峥身上濃重的汗味,而停止了對他的近一步“鞭笞”。
“哪來這麽重的味道,你身上真難聞。”
“太臭了,你是野豬嗎?”
“野豬,你快把賀從容的礦泉水瓶交出來。”
“我扔了!”
疼得汗水順着腿根往下滴的黎峥對着一圈女生吼道,女生們被他突然強硬的态度一吓,底氣不足地回應道:
“扔?扔哪兒了?”
黎峥還是存了點私心,他不想把礦泉水瓶交出來,那是他與賀從容唯一的聯系了。
女生們叽叽喳喳麻雀般散開了,黎峥還沒從地上站起來,兩手抱着右腿的小腿肚,低低地喘息。他坐在操場外圍,時不時有隔壁班的人路過他身邊,對他指指點點,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黎峥也算整個崇外的“名人”,他絲毫不在乎這些目光,只要能讓他留下礦泉水瓶就夠了。
這世界上沒有誰是誰的救世主,一切不過是他的妄想。
可是賀從容是誰呢,他那麽好看,打球厲害,學習成績又好,怎麽可能和他黎峥做朋友,昨天,不過是賀從容不經意的小舉動罷了,是他自己腦補過多。
不能跟賀從容做朋友雖然可惜,但黎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他還沒那個底氣和賀從容站在一起。他身邊不缺朋友,像是9班的費承、楚文,12班的……
黎峥低頭看地,一雙球鞋出現在視線範圍內,他沒敢擡頭,那雙球鞋不過駐足幾秒,就擡腳離開。黎峥知道,這是賀從容的球鞋,他最喜歡的品牌,淺灰,猶如他本人一樣,高貴、優雅甚至疏離。
只等那雙球鞋走了很遠,黎峥才敢擡頭看,他看得很仔細,很用力,像是要把那個高大的背影刻進腦海,肥碩黝黑的手掌撐在水泥地上,他奮力将自己的重量擺脫沉重的地心引力,才勉強站直了身體,小腿骨隐隐作痛,黎峥卻綻放了一個滿意又苦澀的微笑。
自此以後,黎峥不僅沒有忘記賀從容,反而時時關注賀從容。
本來他不會這樣關注一個和自己截然兩個世界的同學,可他越是克制自己,越是忍不住去關注他。
體育課,跑圈時會緊盯在前面領隊的賀從容,感慨他連後腦勺都那麽好看;語文課,假裝用手撐臉,悄悄瞥過走道,瞄一眼賀從容的睡顏,他最喜歡趴在桌上,側臉枕在交疊的雙臂上,呼吸均勻地起伏,白色窗簾偶爾飛揚在他的頭頂上,美得像一幅油畫。
賀從容的橡皮掉在地上,他會主動去撿,可又不敢把橡皮直接放在賀從容的手心,怕他嫌棄自己身上的味道,于是把橡皮放在賀從容課桌的桌角,只不過是為了那句輕得如同薄紗的“謝謝”。
其實在轉學來崇外之前,從來沒人說過他身上有味道,他也不認為身上有什麽奇怪的味道,可三人成虎,流言蜚語多了,他也開始懷疑自己身上可能真的有味道。
不論如何,這樣也夠了,黎峥這樣想,他只要能靜靜地望着賀從容,即便做不了朋友也無所謂。
賀從容英語很好,每次英語老師點他起來朗讀課文,黎峥的眼睛便像是黏在了他身上,崇拜、傾慕,如果自己也能像他這樣,該多好。
“黎峥,請你把下一小節念一下。”
不知是不是黎峥多慮,連學校老師偶爾都會刁難他蹩腳的英語發音,惹得一衆同學憋笑憋到內傷,他脆弱的自尊心在此刻又粉碎了,尤其是在賀從容之後念例文,跟公開處刑沒區別。
戰戰兢兢讀完例文,他坐下,呼了一口氣,又情不自禁地側頭,只見賀從容用筆在書上“唰唰”地寫着什麽,神情認真至極。
“黎峥!”
“到!”
“賀從容臉上有什麽,值得你盯着看半天?”
全班爆出瘋狂的哄笑聲,黎峥渾身發抖,拳頭攥得很緊,臉紅到耳根,可他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英語老師似乎還嫌不夠,敲了敲前兩排的位置,指着黎峥道:
“下課跟你們班主任說,你調到前排坐,省得老是思想開小差。”
“別的課我不管,英語課,你得坐我面前來。”
“Mrs.王,您也不怕熏着啊?”
又是一陣大笑,黎峥頭低得埋入地板,渾身發抖地坐下,後半堂英語課,他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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