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峥又心軟了。
他總以為自己能把這筆賬算在賀從容頭上，可是再次與他相見，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賀從容一點也沒變，歲月真是眷顧他，仍舊還是記憶中的少年模樣，只不過氣質更沉穩，畢竟他們都即将邁入三十歲，不是小孩子了。
黎峥抿了口煙，收回左手，透過玻璃望向窗外的雲朵，沉重渾厚的嗓音一步步踏在賀從容的心上：
“我們十年沒有見面了，賀從容。”
“我想過要忘記你，可我做不到。”
沒有等到父親蘇醒，賀從容離開了病區，跟姑媽姑父說好明日再來。
黎峥先他一步抽完煙，提前道別，留下幾句讓他回味半晌的話，賀從容站在吸煙室，又抽了兩根才離開。他掏出手機，翻到相冊的第一張照片，年輕的兩張臉龐，黎峥的臉占了屏幕的大半，雖然五官粗野，身形肥碩，笑容卻燦爛無比。
賀從容微微揚起嘴角，這張照片已經是他這張臉有史以來出現過的最生動表情，但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落在黎峥的臉上，照片上的人仿佛又鮮活起來，拉着他的胳膊大叫：“容哥，容哥，有蟑螂！”
如果沒有暗戀過一人，始終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在他人看來或許蠢笨，而對于自己而言，暗戀是甜蜜，暗戀是痛苦，是一個人揣着千萬種假想而不敢言明一句的柔情千丈。
黎峥坐在食堂，低頭吃飯，撥兩下菜，擡頭悄悄瞥一眼坐在不遠處的賀從容，他身邊坐着黎文、費承，顯然自己僞裝得不錯，賀從容沒有看見他，偶爾回應兩句費承和楚文的交談，通常只是簡單地吃飯。
視線随三人的離開才慢慢大膽起來，黎峥貪戀那背影，忘了吃飯，只等菜涼，才想起12點半得回到教室自習。坐回教室的黎峥翻開老師布置的午休作業，拿着筆飛快地寫起來，教室裏仍有人在聊天打鬧，黎峥卻心滿意足了，不再注意旁人，只專心自己手上的作業。
有幾個人見他寫得來勁，拍了拍他的頭：“小胖子，寫完借我對對。”
“嗯。”
賀從容沒回來，直到12點半的午休鈴打響，他才汗流浃背地從教室門外晃進來，身上的汗味兒很大，黎峥坐在他旁邊偷偷憋住了氣，賀從容卻絲毫不在意，也沒人說他身上有汗味兒，他坐在座位上，靜靜地喝水，黎峥假裝午休，趴在桌上，慢慢把頭扭向賀從容，從指縫裏看他。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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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從容喝了兩口水，就咳嗽起來，他突然舉手，朝坐在講臺上值勤的班委道：“上廁所。”
“去吧。”
黎峥這才發現賀從容感冒了，說話聲音都比平日裏重了三分，黎峥意識到自己對賀從容過于關注，趕緊收回這心思，把自己隐入黑暗之中。
放學鈴響，窗外天空已被夕陽燃成一團焰火，其餘值日生找借口走光，黎峥獨自一人留下打掃教室衛生。
頭頂的吊扇還在運作，他拎着拖把，拖到賀從容座位的時候，忽然靜止了，他從未有過如此大膽的舉動，将倒扣在桌面上的板凳放了下來，虔誠又謹慎地坐了上去，下一秒，空氣都變得淺薄，還未來得及放松軀體，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鈴聲，黎峥快速從椅子上站起，像大夢初醒，生怕被人發現，火速将椅子又翻面架在課桌上。
握緊拖把，洗去任何不該有的胡亂心思，重新幹起活來。
只是他的虎口還在發震。
一邊拖地，黎峥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像個神經兮兮的變态，可是心裏如同灌了蜜，他真是幼稚，幼稚得像個傻子。
上學期間，江湖上流傳着這樣一句不成文的口訣，高中生打不過職校生，職校生打不過技校生。
黎峥關下教室最後一盞燈，走出校門時，萬萬沒想到，校門口一堆人等着他，烏泱泱一片，是木一專科和中野技校的女生在等他。
前兩天，他躲過了木一專科的女生“圍剿”，今天怕是逃不過了。
為首的女生1米75的樣子，長腿，踩着恨天高，這身高一下躍入1米8的行列。
校服裙被她剪到膝蓋以上，淺栗發，面容精致，看見黎峥仿佛抓到了獵物，吹了聲口哨，三四個女孩就沖過來堵住黎峥的去路：
“可算把你等來了。”
“你瞧瞧，是他麽。”
“沒錯，就是他。”
黎峥還沒這幾個女孩個子高，不知道的人路過崇外校門口，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女孩子們各個面相不善，仿佛黑雲壓境般直逼崇外校門。
“你，膽子挺大啊。”
為首的女生不嫌棄黎峥肥膩油滑的面龐，纖長白`皙的五指不輕不重地拍在他的臉上，指甲上還閃着blingbling的亮鑽：
“把東西交出來，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什麽東西？”
黎峥緊握雙拳，不敢往外沖，被木一跟中野的人圍成個圓，就算逃出去，也能被這女孩子一把揪回來。從後面的人群中又冒出一個相當熟悉的臉，黎峥看了眼，就知道他是木一的，上次他跟女孩子們一起來過，他長得不差，纖瘦，皮白，就是說話的腔調有些陰陽怪氣：
“姐，這人我都調查過了，在崇外沒什麽背景，也不知道用了什麽肮髒的手段讓我們賀從容sama對他另、眼、相、看。”
礦泉水瓶對于黎峥來說可能只是普通的礦泉水瓶，而對于木一、中野的人來說，是聖物。
黎峥不知道這男孩子在賀從容名字後面加了個什麽烏七八糟的稱呼，但看他那模樣顯然是着迷的不行了。
“就這種矮黑胖，怎麽能跟我們賀從容sama相提并論！若是費承sama跟楚文sama也就算了，他，絕對不可以！”
……
黎峥覺得自己誤入了什麽奇怪的劇情裏，他站在原地，抓緊了書包背帶，內心感慨幸好今日沒把礦泉水瓶帶出來，一副大義赴死的的模樣再次朝着圍着他的一群人重申道：
“我上次就說過了，瓶子就早被我扔了。”
“那你上次跑什麽呀。”
“也別跟這胖子廢話了，搜！”
四十分鐘後——
“走吧，沒東西。”
黎峥蹲在地上，把書一本本地往回撿，眼見人群散了，那男孩子走到黎峥面前，憤恨地踩了一下他的英語作業本，顯然還不解氣：
“憑什麽！胖子，你下次別讓我再撞見你！”
“你喜歡賀從容嗎？”
男生突然被蹲在地上的黎峥發問，微微一愣，很快又反應過來：“廢話！當然喜歡！！”
“你喜歡他……什麽。”
黎峥忽然擡頭，男生見他那雙幽深的黑眸裏似乎透出了些光來，男孩支支吾吾，情緒激動，指着黎峥喊道：
“喜歡！當然是喜歡賀從容sama的臉！”
“賀從容sama個子高，籃球打得好，功課又棒，誰會不喜歡他啊！”
“是嗎。”
男生被黎峥冷不丁的反問吓了一跳，他沒想到這個胖子能用如此陰沉的語氣回應他，那雙眼眸，這一刻，重疊上了……賀從容？
不可能，他一定眼花了，這個胖子身上怎麽可能會有賀從容的影子。
“峥峥，今天在學校怎麽樣啊。”
“嗯。”
黎峥坐在桌前吃飯，很少發出其他聲音，母親慈愛地撫摸着他的頭發：“海峰叔叔能把你送進崇外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聽見了嗎。”
黎峥微微一愣，緊接着又“嗯”了一聲。
他回到房間做作業，正是因為母親熟識的那位海峰叔叔，才迫得他喘不上氣來。他知道母親很有可能再婚，即便這個海峰叔叔他沒見過。
黎峥托海峰叔叔的福，從遠中轉學到崇外，其次，海峰叔叔又在崇外不遠的地方，添置了一間50多平的公寓，供母子兩人居住，如果不是因為他，媽媽根本不會接受這些東西。于是黎峥就算在學校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回家表現出來，他不想讓媽媽擔心。
媽媽現在在便利店工作，在家的時間很少，黎峥偶爾也會在假期去便利店幫忙打點零工，他回到房間，看見桌上的礦泉水瓶，才露出一點微笑，他到崇外唯一的收獲，大概是能天天看見賀從容。
黎峥吃完午飯，從食堂走出來，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學校林蔭道，籃球場又是圍了三四圈的人，黎峥不想也知道，肯定是賀從容又來打球了。這次他沒有遠遠旁觀，而是走了過去，擠入人群中，視線緊緊跟随那個高大的身影。
球場上的賀從容靈動飄逸，每一個帶球過人、投籃、扣籃都熱烈，明朗得像是鼎盛的日光，跳動、奔跑、揮手，連偶爾勾起唇角都能引得場邊女生失聲尖叫，黎峥站的地方是旁觀球賽的男生區，即便是男生，也會在賀從容投中三分的時候叫一聲“好球”。
看了兩眼，黎峥轉身走了。
賀從容卻注意到了在場邊徘徊的黑胖小點，一失神間，手中的籃球被搶斷，他立在原地，望向那小點離開籃球場邊，越來越遠。
“看什麽呢。”
費承沖上來拍了賀從容一下，賀從容收回眼神，搖頭：
“沒事。”
夜明星稀，費承沒喝酒，把車窗全部搖下，點燃手裏的煙，對副駕駛的性｀感尤物熟視無睹。
時而想起賀從容對待黎峥的失常态度，如果不是賀從容對他過分“優待”，費承也不會在意黎峥，畢竟在他眼裏，這黎峥只是個若有若無的小角色。
只是作為朋友，他不能眼見賀從容毀在黎峥的手裏，所以當年，他處處背着賀從容，為難黎峥，可黎峥也倔，最後沒辦法讓人砸了便利店，黎峥被迫轉學，離開了市區，現在想來，只覺自己癫狂到可怕。
如果沒有自己的阻攔，賀從容跟黎峥只剩捅破窗戶紙了，黎峥跟在賀從容的身後像個狗皮膏藥，一向寡言少語的賀從容也變得愛笑起來，那時正值高考，賀從容的成績一落千丈，每天輔導黎峥的功課，費承看不下去，指着他的鼻子罵。
“賀從容，你瘋了。”
“為那個胖子值得嗎？”
“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我願意。”
“你他媽把他當朋友，那我跟楚文呢？”
“一模成績出來了，你能跟我們一起去D大嗎？”
“能嗎？”
“費承，我知道你替我着急，可我現在沒心思學習。”
這句話，印在費承腦子裏十年，如今黎峥再次出現，費承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可能無法再阻攔他們兩個人了，随便吧，現在大家都是成年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送你回去。”
“費少~”
女人貼了上來，本想發嗲，費承把煙頭掐滅，把她推到一邊：“坐好。”
費承斂了心神，莫名其妙開到了上次大羅修車的4s店，修理車間的工人還未下班，前臺的接待員早已不見蹤跡，費承想到那張異常認真的臉，忽然忘記了他的名字。
他把車開進門口停下，修理車間的負責人走過來，看了眼費承的車，就知道這位是個不能怠慢的客人，只是大半夜把車開到這兒來，的确有點為難他們。
“先生，實在抱歉，我們現在不接理任何……”
“你們車間新來的那個，手上活兒還不錯，年紀很輕，叫什麽。”
“先生，說的是小席，席洲嗎？”
“席洲”兩個字劃過腦海，費承一拍手，對了，就是這個名字。
他點了點頭，又抽了根煙出來，叼在嘴上：“是他，喊他出來。”
“好的先生，您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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