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生,找我有什麽事。”

顯然面前這個年輕的男孩已經忘了自己,費承把煙夾在手上,眼神不落在席洲的身上:“今天是我唐突了,本來想讓你改裝下我的車。”

“上次見你的技術很好,我信得過。”

“你有名片嗎。”

“沒有,先生。”

費承打開車門,拿了一張名片走到男孩面前,他身上有股機油味道,混合清新的皂角香氣,雪白的手套還沒摘下,身上的灰藍工作制服顯得他愈發青澀,兩人個頭差不多,費承見男孩并不敢與自己對視,只覺更加有趣,平靜的語氣讓人無法探索他的內心戲:

“這是我的電話。”

“先生,我們不能越過前臺直接跟客戶聯系。”

席洲沒有接過名片,他終于跟面前這個男人對視,他比自己年長一些,眉眼好看,身上散發着香水氣息,席洲不知道這香水,但噴在面前男人身上,必定是高級貨。男人的指腹飽滿有力,煙味嗆得席洲不免咳嗽兩聲,費承立刻朝後退了兩步:

“抱歉。”

“那你拿着我的名片,記得我的樣子,下次我再來找你。”

名片還是收下了,席洲看着名片一角被自己的手套染黑,名片上面赫然寫着“費承”兩個字,後面的頭銜、以及公司名稱,饒是席洲這樣從小城市來的男孩也聽過。

他剛成年,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不能在自家小縣城找工作安定,他從小成績不好,随便上個技校,學汽修,憑借出色的技術在大城市站住了腳跟,拿着微薄的薪水,住廉租房,吃了上頓忘下頓。

其實這位先生的車已然是頂級,不用再改裝,可是有錢人的想法,誰能參透呢。

“席洲!”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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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去看駛離視線的豪車,發動機的轟鳴在他聽來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樂曲。

賀從容并沒有把黎峥的小插曲放在心上,仍舊日複一日地重複單調的校園生活。

周測,賀從容考了全班第三,他喜歡這樣普通的排名,既不過分惹眼,也不算太差。然而在黎峥眼裏,賀從容已然是學神的程度,上課睡覺,下課打球,學習絲毫不受影響,輕輕松松地學習就能考第三,如果讓賀從容努力,他是不是可以……

“黎峥!”

英語老師再次點起了思想開小差的黎峥,黎峥握着英語書,頭快要埋入地底。

放學,賀從容半路被楚文、費承截了。

“你跟我們去藝校門口。”

“幹嘛?”

賀從容擡起眼皮,背着書包,沒什麽合作的意圖,如果約他去打球,或許還有商議的餘地。費承見狀聳了聳肩,哄勸賀從容道:

“楚文最近迷上了藝校的校花,比我們小一屆,長得的确漂亮,喊你過去撐撐場子。”

“不去。”

“老賀,給個面子!”

“你別走啊!”

二十分鐘後,賀從容倚靠在欄杆邊,手上握着冰可樂,發現自己容易打發。

“你不怕我搶風頭?”

賀從容偶爾幽默,楚文聽了也撇下嘴角:“搶風頭也總比不看我好吧。”

前幾天都是楚文一個人來,沒什麽氣勢,等三人一集齊,藝校女生的目光頻頻投來,尤其落在賀從容的身上,他身上有股雲淡風輕的氣質,好像一點都不在意外界對他的眼光,崇外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種別樣的味道。

楚文擺出各種各樣的蠢造型,好像怎麽能顯示自己帥怎麽來,費承在旁邊給他出謀劃策,而賀從容只是倚靠在一邊,無聊到掏出耳機,聽歌。

“我去扔個垃圾。”

他喝完了可樂,走向轉角的路口,有一個垃圾桶安靜地站在那裏。

還沒把易拉罐丢入垃圾桶,賀從容看見對街一個熟悉的背影蹲在地上,他撫着流浪貓的腦袋,将水倒在塑料杯中,又掰碎了餅幹灑在地上,絲毫沒有察覺到賀從容的視線,時而來往的車流阻隔兩人的距離,賀從容望着那肥胖的背影,腳像是黏在了地面,久久沒有動作。

“乖。”

天色已晚,還有一絲明亮透過天空,像是嬰兒藍的天鵝絨,朵朵雲絮緩慢地移動,賀從容望着黎峥漸漸換了個方向,移動蹲下的身子,看見他的側臉挂着淺淡的笑容,從來沒有看他在學校笑過,緊接着,黎峥站起身,目送流浪貓遠去的身影,嘆了口氣,又繼續拐入下一個巷子。

賀從容的心弦被一只粗短小手輕輕地戳了一下,震了半晌才平靜下來。

“賀從容!從容!”

他轉頭,楚文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兩手撐在膝蓋上:“傻站在這兒幹嘛呢?”

“沒事。”

“找你半天了,咱們回去吧。”

“好。”

原本黎峥是該讨厭賀從容的,畢竟賀從容害他被木一專科和中野技校的人圍堵。

可他無論怎麽努力,都無法說服自己對賀從容産生厭惡情緒,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在說,這不是他的錯。

賀從容的感冒還沒好,每天課間休息,有女孩子給他送感冒藥、礦泉水,甚至還有退燒巾,賀從容沒有冷言冷語,反而一一溫柔地拒絕了,咳嗽時,耳根都是紅的。當然不可能是害羞,只是正常的生理反應,黎峥見賀從容咳得厲害,發現自己居然心疼至極,但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看着魚貫湧入班級的女孩子送上殷勤關照。

班長守在教室前門,副班長守在教室後門,對門外還想沖進來的女孩道:“我們班不允許任何別班的人進入。”

“砰。”

體育委員的手掌重重拍在黎峥的桌上,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黎峥的臉,眼神中的嫌惡從不避諱:

“胖子,你今天是不是忘記給我買課間餐了?”

“還坐這兒,等我來喊你是吧?”

“我,沒錢。”

“沒錢?三百塊錢你還沒還上!”

“如果我能還,我一定……”

“砰!”

又是一聲巨響,黎峥連人帶椅被掀翻在地,體育委員一腳踏在他的胸口上,黎峥兩手死死把着他的腳,想挪挪不動,上課鈴還未打響,體育委員語氣不善:

“現在會頂嘴了?看來你最近日子過得挺順心啊。”

體育委員突然俯下`身,用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道:“你以為賀從容給你一瓶水,你就能在學校橫行霸道?”

“胖子,你得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像你這樣的癞蛤蟆,給賀從容提鞋都不配。”

他擡腳就揣在黎峥的胸口,黎峥吃痛,疼痛跑向四肢百骸,他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比體育委員的拳腳更深重的傷害是他說的那幾句話,他腦海中的一根弦瞬間崩斷,腦子裏走馬燈般跑出賀從容的身影——他朝自己微笑,遞水,在大雨中跑向校門的身影……

都是假的。

又是一腳揣在他的後背,鈴聲打響,黎峥以為自己受兩腳就能好受,沒想到體育委員提起他的衣領,狠狠朝教室門外一推,其餘幾個跟在後面起哄的同學笑得大聲,見他油膩的肉`體裹着髒污校服,言語中的侮辱不斷,比利劍還要鋒利的話語深深刺傷了黎峥。

“胖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也配抱賀從容的大腿?”

“還欠我們三百塊錢呢,真窮酸。”

“賀從容要是能罩你,我頭給你當球踢!”

在學校兩學期,誰都知道賀從容的脾氣,他絕不是多管閑事的人,黎峥跟他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他何必為了這麽個又矮又醜的胖子出頭,連楚文在學校打架,他都不會吱一聲,說好聽了叫獨善其身,說難聽就是冷漠自私。

這些話自然沒闖入賀從容的耳中,他剛從教室外走回來,路過黎峥的課桌邊,只見他的椅子、書包倒在地上,像被人遺棄的舊物。

“喂,老賀,你到了啊,我們在四樓,你直接上來。”

費承還沒抵達酒店,聚到一處為了慶祝某位同學的喬遷之喜,俗稱暖房酒,但家裏忙起來繁瑣,于是領頭請客,在酒店擺了幾桌,老婆孩子熱炕頭,看得讓人羨慕,賀從容推開包間門,已經有不少同學到場了,這段時間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人忽然開始熱衷起同學聚會來。

賀從容進入大廳的那一刻,他眼皮輕輕一跳,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角落低頭看手機的黎峥,況且這位宴請賓客的主辦人,正是當年的體育委員。

“能有多少仇啊,你說是不是。”

當年是體育委員,現在已然是擁有幸福小家庭的中年男子,略微發胖的身材,抱着女兒的臉上不斷溢出笑容,在他說出這句話時,賀從容的視線投射在黎峥的身上,他卻抓不住任何裂痕,黎峥站在那兒,淡淡地勾起唇角,點頭表示認同。

下一刻,他的眼神轉而落在賀從容的身上,意義不明至極,賀從容轉開臉,就看見費承拎着兩大瓶紅酒進來了,被步伐掀起的衣擺頗顯潇灑:“今天楚文夜班,來不了,他讓我跟大家道個歉。”

“讓費少道什麽歉,下次讓楚二請客吃一次飯就完事了,我們肯定原諒他。”

“就是,口頭道歉抵什麽用。”

費承、楚文班上的同學居多,還有別班幾個跟費承玩的不錯的同學,然而7班的人,除了體育委員,只有賀從容跟黎峥,兩人被安排坐在一處,賀從容有點不自在,黎峥也沒好到哪兒去。

黎峥的手還沒恢複,夾菜都困難。

賀從容突然想起來,黎峥是左撇子。當年替他補習功課時,還專門讨論過這個問題,黎峥當時表現得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慣用手是左手是一件特別難以啓齒的事。

“賀從容,你幫黎峥夾菜啊,他手剛拆了石膏。”

也不知道哪個女同學開口提了一句,黎峥聞言也沒說話,似乎賀從容做什麽都可以,他不在意自己吃多少東西。

“你想吃什麽。”

賀從容轉臉看向黎峥,筷子落在黎峥面前的菜,猶豫不決要不要落下筷子,黎峥卻突然看向他,只用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輕說了幾個字:

“你夾什麽,我吃什麽。”

黎峥喝了很多酒,雖然也不是什麽應酬的場合,體育委員見到他似乎很激動,像是老兄弟見面一樣,在場只有賀從容知道,高一的時候,體育委員對黎峥有多惡劣。

一杯接一杯地灌酒,黎峥喝多了話更少,難受地倚靠在圓桌旁的沙發上,蜷縮成一團,又不敢壓着左手,以一種很扭曲的姿勢縮在那兒。

“我送他回去,你們別管了。”

賀從容主動請纓,他看見黎峥總是放心不下,望着黎峥熟睡的模樣,耳邊又傳來剛才他輕到幾乎溫柔的語調,賀從容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好,那你慢點。”

費承深深地望了兩人一眼,賀從容朝他擺手,他毫不猶豫地踏出包間,跟其他同學話別。

“黎峥,醒醒。”

賀從容坐在沙發邊,晃了晃黎峥的胳膊,黎峥聽見他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睛嘟哝了兩句,冷峻的雙眸透出無奈,再次閉上眼睛,頻頻皺眉,沉入深重的夢魇中。

“我送你回去,你住哪兒。”

見黎峥又睡過去,賀從容環顧四周,發現人都走光了,只剩他們兩個人,賀從容只好站起身,準備給黎峥倒點水醒醒酒。誰知他剛站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炙熱、堅實、有力。

“哥,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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