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染碧雲天。
寧靜的院落已經變成了修羅場,一個颀長的背影伫立在血泊中央,腥風翻動着他的衣袂,有那麽一時半刻,他微微側了側臉,從阿霁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個刀削般的下巴。
對阿霁來說,屍山血海都不算什麽,那個背影幾乎就是噩夢的全部。
“讓我看一眼,就一眼!”阿霁這樣想道。
可惜事與願違,那背影只停頓了片刻便飄然離去,而阿霁的視角附在小嬰孩身上,連跟上半步都無法。
阿霁“騰”地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夢境中的血色灼得他兩眼生疼,看什麽都還帶着點暗紅的虛影,而窗邊那個與夢中如出一轍的背影,一時間讓噩夢與現實有些微妙地交疊起來。
真的是他麽?阿霁默然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你醒了?又作什麽妖,趕緊給我躺回去。”顧枕瀾站在窗邊一甩袖子,随手一道真元打出來把阿霁重新按回了床上。他微微側過臉,披散的墨黑長發之間露着一個白皙的下巴尖,賞心悅目得讓阿霁打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寒顫。
那道真元卻是出乎意料地平和,只輕輕把他放倒在床上就退去了,仿佛悠遠的記憶中最原始的溫柔。阿霁定了定神,問道:“師、師父,您的傷已經好了嗎?”
顧枕瀾一愣,被阿霁一說他才發覺自己腦海中的進度條居然有了點進展,想起了不少東西。他對阿霁笑了笑:“沒全好,可對付他們卻也夠了。”
顧枕瀾走過來,撫了把他的頭發,問道:“剛才那牛鼻子給你看了什麽,把你吓成這樣?”
阿霁嘴唇抖了抖,沒說出話來;他甚至不敢問一句:十四年前在沈家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
顧枕瀾見他為難,也不在意:“算了,我不過随口問一句,你再把自己憋死。你們這個年紀小崽子啊,都要藏着一點小秘密。”
說完他便去了外間,窸窸窣窣地不知在翻找什麽。
顧枕瀾的床鋪了好幾層褥子,墊得松松軟軟的,人躺在上面如同躺在一團雲彩裏,再舒服沒有了。可阿霁卻寧肯回去睡石板,遍體生寒地把自己僵成了一根人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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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記憶與最親近的人若有似無地重合在一處,輕而易舉地種下一顆疑心的種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枕瀾才終于大發慈悲地走了過來。他親手把阿霁抱了起來,攤開手掌,将三枚丹藥放在他嘴邊,道:“吃吧,這回應該沒錯了。”
阿霁條件反射地将身子往後猛地一仰。顧枕瀾笑了:“怎麽,跟靈修子動手的時候不見你害怕,倒是怕吃藥不成?”
調侃夠了小徒弟,他又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看看,是丹丸,吞下去便好了;你若還是怕苦,為師等等給你找幾塊糖來可好?”
阿霁的臉頓時紅了。那藥并不難吃,甚至還有一顆泛着股蘭花的香氣。阿霁抿了抿滋味,小聲問道:“那……是幽蘭生麽?”
顧枕瀾笑着觑了他一眼:“你還知道幽蘭生呢?”
阿霁點點頭:“後山天鈴蘭三年一開花,花期只三刻,十分難得;‘幽蘭生’的煉制更是無比繁複,一小瓶恐怕要十年才得。師父,這麽珍貴的丹藥,您怎麽不自己留着呢?”
顧枕瀾笑了:“我又沒躺在床上起不來,好好的吃什麽藥?說起來這藥還是我把你撿回來那年煉好的,當時我就想啊,這小崽子跟這幽蘭生這麽有緣分,看來是要埋在樹下,待十八年後才能挖出來了。”
阿霁不明所以地看着師父。
顧枕瀾促狹地看了他一眼,道:“便是那嫁女用的女兒紅啊。”
阿霁:“……”這老頭走火入魔一遭,倒是學會為老不尊了!
顧枕瀾調戲完徒弟,神清氣爽地站起身來:“我去看看山下那三個棒槌怎麽樣了,你歇着吧,難受叫我。”
阿霁目光複雜地看着師父的背影,慢慢地吐了一口郁氣。那是他的師父,從小把他養大、風光霁月的師父,如果那段“記憶”是真的,那他為什麽不斬草除根?
就算他不願對初生的嬰兒下手,那大可以把他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一扔,難道他還能活過三五天不成?
阿霁覺得羞愧極了,他的師父對他這樣好,難道他竟願意相信一段不知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的記憶嗎?
那山萃子大概不懷好意,可他只要問問師父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庸人自擾,傻不傻。
“師父。”阿霁叫住顧枕瀾:“你是怎麽撿到我的呢?”
顧枕瀾沉吟半晌,似乎在醞釀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把阿霁吊的胃口十足,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可顧枕瀾一吐口,卻只有一句:“可能是緣分吧。”
阿霁:“……”
顧枕瀾笑了:“你還小,等你長大了我就告訴你。行了,你還有什麽事嗎?沒有的話,我可要去料理那三個牛鼻子了。”
此時,“三個牛鼻子”正被困在林障之中,急得焦頭爛額的。這片憑空出現的林子見鬼得很,眼看着路就在前頭,可就是走不出去。他們打着十二分的小心,什麽東西都不敢碰,饒是如此,也已經折騰出了一身的傷。
灌木叢已經打過三輪銀針;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暴起的樹枝宛如利劍。在這裏,一草一木一蟲一鳥都可能是致命的。
“你究竟給那小子看了什麽,惹那大魔頭大發雷霆?”靈修子一邊左支右绌地避開一顆猛砸果子的樹,一邊吃力地對山萃子抱怨道。
山萃子居然還是那副木讷的樣子:“受人之托,給他看了沈家滅門時,他自己的記憶。”
坐在經樓裏看着這一切的顧枕瀾将這段對話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這可把他愁壞了,難怪阿霁醒來看見他跟見了鬼似的,果然是這牛鼻子使的壞!那……阿霁看見什麽了?不會是自己正拿刀挨個捅沈家人吧?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那畫面要真這麽直白,阿霁醒過來第一件事還不就是跟他拼命?
那大概是某種似是而非的東西吧。
半真半假的東西最引人遐想,何況他自己都想不起“顧枕瀾”是不是真的無辜。
幸好剛才老天垂憐讓他糊弄了一句萬能的“等你長大再說”,總算給自己留了點圓故事的時限。想不出怎麽哄徒弟的顧枕瀾,只好把火撒在了林障中的三才子身上。
林障的玩法,多姿多彩多道具,總有一款适合你。
三才子站的那棵樹下,剛好有個鳥窩。彼時,他們老三位剛躲過熱愛抽人的藤條,還沒來得及送上一口氣,就被撲面而來的鳥糞砸蒙圈了。
“大哥,那姓顧的簡直欺人太甚!”一沒留神被糊了一臉鳥糞的靈修子氣得七竅生煙。
那鳥太刁鑽了,就連道行最高的雲袖子也沒能幸免。不過他倒是還肯說句公道話:“怪你二哥去。”而後他頓了頓又道:“顧掌門似乎無意取我們性命,但他忽然惱羞成怒,必然事出有因。依我看,他想必是有什麽辦法掌握這林障中的風吹草動,咱們剛才說的話,多半被他聽去了。”
說完這番話,雲宿子突然定住身形,朝半空中一抱拳,道:“顧掌門,舍弟魯莽了,小公子可好?”
雲袖子這番話并沒有大洞顧枕瀾,他冷笑一聲,索性又啓動了一個新功能,可能是把林障和三才子當成新奇的對戰游戲了。
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三才子已經狼狽之極,再看不出半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他們渾身上下滾滿了血、泥土、和穢物,疲于奔命,卻愈發後繼無力。山萃子嘆了口氣:“技不如人哪。咱們兄弟三人今天若是折在這兒,可都是我的不是。”
這烏鴉嘴話音未落,便有棵巨木從他腳下拔地而起。山萃子迅速向後飛掠出去,卻遠遠比不上一棵樹的速度——
樹枝刺來,如同銳不可當的劍意。
退無可退的山萃子不甘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他并未如同想象中的那樣被捅個對穿。
兇器樹枝被人一劍斬斷,山萃子前頭擋了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
“臨淵!”
男主居然在這個節骨眼出現了!顧枕瀾有些意外,他可不想繼續得罪這個挂逼,于是識趣地停下了林障的機關。
殺機重重的叢林退潮一般再次隐沒于山間,這一片平靜的土地上,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蘇臨淵對着空氣施了一禮,朗聲道:“多謝前輩!”
他慢慢擡起頭,慢慢将整個人暴露在顧枕瀾的視線中。顧枕瀾本想好好看看自己筆下的男主究竟是個什麽模樣,卻只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這張臉,化成灰他也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