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裏昂五點多醒來的時候差點吓死在沙發上。他昨天看着數學睡着了,醒來的時候身上莫名多了條毯子,并且……外面天剛擦亮,他将毯子披好,貓着腰悄悄上樓,然後快速閃進自己的卧室裏。
靠在門上,他狠捶了下頭,然後展開毯子看了看。還好,就不丁點印在睡褲上,不離得足夠近,根本看不出什麽來。最近真的是太累了,帶着這種東西還能睡到這個時候,而且也完全想不起昨天夢到了些什麽。他要把這批淺色的睡褲全部換掉,都換成波普風,上面撒了一瓶漿糊都看起來特別自然的那種。裏昂從櫃子裏找換洗的衣服,胡思亂想一刻都沒有停過。挑完衣服,他轉身去開門,卻站在原地沒敢動。
顧清在家。
這次好像比第一次麻煩。那時候顧清出差去美國不在家,他從容極了,他在夢裏驚醒之後,不僅先自我建設了很久,然後還大半夜鎮定地洗了衣服和床單,依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一次,他有點擔心和他碰上。昨天晚上他摘了玉蘭,如果顧清不理會他的卡片,早上不去實驗室,而是選擇炸玉蘭的話,那麽會在六點半到七點之間下樓,勢必會撞上洗衣機孤零零地在洗一條可疑的毯子;如果再不幸一點,顧清路過浴室用廁所,就會發現他該睡覺的時候沒有睡覺,而是清晨洗澡做家務——成年了二十多年的顧清一定比他還懂。
但這堆東西就這麽放在他屋子裏,也非常可怕。夏天快到了,那個味道……裏昂又抓起毯子嫌棄地聞了聞,其實又不是尿床,毯子上并沒什麽味道,但他還是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當務之急,是知道顧清走沒走。裏昂心裏禱告了兩下,将頭伸出窗外。車庫的門緊緊關着,停在車庫門口的甲殼蟲——已、經、開、走、啦!
他嘿嘿笑了兩聲,又快速地閃進浴室,将半幹了後粘在身上的褲子撕下來,然後……靜靜地欣賞了一下鏡子中的自己。相貌沒得挑剔,畢竟是變态認證過的“高貴血統”美少年,眉毛故意放低一點,還能帶上一種憂郁的氣質。身材還是差了點,無論他怎麽吃,肉還是不多長,一門心思長個子,沒有成年人身上那種大塊的肌肉。
裏昂鼓了一下自己的還沒有諾娜拳頭大的肱二頭肌,失望地轉身去洗澡了。
洗澡、洗衣服兼洗毯子,一套操作下來,還不到早上七點鐘。裏昂等洗衣機的時候,背着晨光在院子裏看了會兒數學書,但是只看了幾分鐘,就又有點困了。他确實不太懂,為什麽數學書看起來如此折磨人,而寫程序必須要從數學開始。他将書半蓋在臉上,努力和他腦海中那個“能幫他的人”做着抗争。
右眼陷入了黑暗,左眼尚有半點光明,理智讓左眼逃出黑暗的覆蓋,情感卻想将左眼拉回來,閉上睡覺。裏昂在掙紮期間,只能看到客廳那片區域。
凱瑟琳起床了。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手裏拿着一支諾基亞老式電話,眉頭緊緊地鎖着,露出有點兇的神情看着窗外。她盯着籃球架看了很久,然後目光轉到了裏昂這邊,眼睛裏的兇光不見了,但深意仍在。
這個樣子的她,裏昂從未見過。她總是令人舒适的,随時準備做一個傾聽者,似乎從沒有任何愁苦。裏昂從厚重的硬殼書下面伸出一只手擺了擺,她目光裏的那種深意也不見了,立刻對他綻放了一個明媚的笑,然後将手機放在兜裏走了出來。
“我剛才看着你的時候還在想,晚上在沙發上睡,白天在躺椅上睡,是不是你房間的床出問題了。”
“我只是躺一躺,沒有睡着。”裏昂笑着說。
“哦,昨天我給你蓋毯子的時候,你也是這麽說的。”凱瑟琳揶揄他。
“是你給我蓋了毯子?”裏昂有點欣喜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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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顧教授回來的那麽晚,等他給你蓋毯子,你現在已經感冒了。”凱瑟琳笑着對他說。
“謝謝凱瑟琳老師。”裏昂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她鞠了一躬。
“顧教授那麽晚回,早上就這麽早走,沒想過住在實驗室附近嗎?”凱瑟琳問。
這個問題裏昂倒是沒有問過顧清。顧清每天在家呆的時間,細算起來只有五個小時,如果再去除在三樓工作的時間,那麽每天也就是只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呆在卧室裏,呆在那個連窗簾都沒有的卧室裏,他也有可能沒有睡覺,只是看閑書。
總結起來,顧清每天開車四十分鐘,只為了能躺在卧室裏看會兒閑書?!裏昂覺得顧清比他想象中的更可憐了。
“裏昂?”凱瑟琳推了他一下。
“哦?哦!”裏昂點了點頭,“我有空問問他,要不要在實驗室附近租一個房子。”
“那個實驗室也有點小了,”凱瑟琳想了想又說,“格林教授展開大型試驗都不太方便。”
“有空我一起問問他。”裏昂看了下時間,感覺差不多了,邊向屋裏走邊對她說:“我先去晾毯子。”
“你洗毯子幹什麽?”凱瑟琳奇道。
“夜裏披着它上樓的時候,掉在地上弄髒啦!”裏昂随口答。
“裏昂,”凱瑟琳喊了他一下,“我上午有點事,今天的課程推到明天可以嗎?”
凱瑟琳站在玉蘭樹下攏了下卷發,有點疲憊還有點嬌弱,別說是問她為什麽,連大點聲音和她說話感覺都是錯誤的。她在使用她的武器,而那個時候的裏昂察覺不到。他往回走了幾步,輕聲對院子裏的她說:“可以,正好我昨天也沒怎麽做功課。”
上午八點,裏昂到達了實驗室,開始組裝機器狗,明月從食堂回來,看到他之後驚奇地舉起了白板。
【你逃課?】
“沒有,凱瑟琳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給我放假。”
【哦,今天格林教授實驗室裏有幾個大姐姐好像心情也非常不好,眉毛和眼睛粘在一起。】
“出什麽事了嗎?”裏昂問。
【不知道。】
裏昂将自己電腦上面的蝴蝶拿了下來,給顧清寫短信——
爸爸,昨天實驗室有什麽大事嗎?
顧清很快就回了信息——沒有,中午一起吃飯。
——好呀,食堂第一波?
——出去吃,穿長褲。
這一刻,裏昂覺得自己可能是暴露了,但又一想一個連生日都不慶祝的人,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有這種奇怪的習俗,是他過于敏感了。
明明知道了也沒什麽,只是每個人長大的必經過程,但裏昂還是不想讓他知道。長大成人對裏昂來說并不是一種助力,反而可能是阻力,畢竟他喜歡顧清,而顧清并不喜歡他。只要他長大,顧清就不會再關注他了,他在這幾年的成長中,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他長大一點,顧清離他就遠了一點。
他是他父母托付給他的,他只負責供養他而已,他也許更喜歡那個沒出現的小孩。裏昂越想越心酸,呼了幾口氣,快速給顧清回了信息。
——好呀,我今天穿的就是長褲。看書了,中午見。
顧清看着裏昂發過來的字,笑了一下。他也應該工作,但難免有點心浮氣躁。他訂了當初達西求婚時去過的餐廳,是個很正式的地方,完全撐得起父親帶着剛成人的孩子去慶祝這個主題;而且陶恒歡的預測結果說裏昂會在這個時候愛上他最親近的人,今天中午他就要知道他愛的人是誰了。
顧清不知道普通人在這個時候應該是什麽心情,作為父親,他感到非常欣慰,作為另一個身份,他又有一些……悵然。
悵然,将他對裏昂的那些情緒稀釋了很多倍後,可以想一想的也只有這兩個字。
兩個人中午在停車場見了面。顧清穿着非常正式的西服,所有的扣子都一絲不茍地扣好,金色的袖扣挨在老舊的黑色方向盤上,仿佛走錯了片場。
“你穿這樣,你只通知我穿長褲?”裏昂簡直不能更憤怒。
“下午要出去見別人,”顧清解釋了一下,“這樣不用另外換衣服。”
“我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在它上面甩點醬汁哦。”裏昂用力扯過安全帶。
“還請你不要這樣做。”顧清笑着對他說。
餐廳果然是那種和顧清的西裝非常搭配的高級餐廳,裏昂扯着微笑選了最靠裏的隐蔽位置,然後坐了進去。顧清将西服脫掉了,合身的暗紋白襯衫在偏黃燈光下仿佛帶着茸茸的光芒,讓他的臂膀和脊背格外有存在感。一個不怎麽吃飯的人是如何保持身材的呢?還是說成年後男人自然就會變得挺拔、潇灑,讓人無法忽略?
“想吃什麽?”
顧清轉過來以後,裏昂馬上把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爸爸來選,我吃什麽都可以。”
點了餐之後,顧清問了問裏昂的功課,裏昂問了問顧清的工作近況,兩個人都詳細地講完以後,相視一笑。
“爸爸,你上次說的那個同齡人,什麽時候來?”裏昂趁着氣氛正好的時候,鼓起勇氣問。
“他不來了,你算法方面的問題還是直接來問我。”
聽到顧清說出他以前想要的答案,裏昂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您不忙嗎?”
“比以前還要忙,不過還是有時間為你解答問題。”
裏昂想起凱瑟琳說的話,問:“爸,你想過在實驗室附近住嗎?要不要我們搬家?”
他不想住在實驗室附近。開車從家到實驗室,再從實驗室到家,是他最常規的閑暇時光。裏昂小時候和他一起上下班的時候,他會給他講一些故事,然後兩個人一起唱唱兒歌;他長大了以後,顧清單獨上下班,那幾十分鐘裏,他經常什麽都不會想,單純聽聽音樂,期待着回家能夠偶然看到裏昂的身影。
這段旅程是他距離蓋亞最遠的時候,他需要這點時間将自己和機器區別開。
“你每天往返很辛苦?”顧清問他。
“沒有,”裏昂搖了搖頭,“騎車上學最有意思了,自由,還能看到很多風景。”
“我也很喜歡開車上下班。”
“我也想開車。”
“等你十六歲,送你一輛你喜歡的。”
“什麽都可以?”裏昂興奮地快要站起來。
兩個人因為車又閑聊了不少,裏昂還認真地和顧清讨論了一會兒蝙蝠俠的戰車。
“最近有什麽親近的人嗎?和明月關系怎麽樣?”裏昂飯吃到尾聲,顧清裝作不經意地問。
“和他很好啊,”裏昂不明所以地答,“和凱瑟琳在一起的時間也挺多的。要說最親近……”裏昂轉了轉眼珠,“當然是和爸爸最親近啊!”
他等了很久,但是沒有等到顧清的笑。他已經習慣顧清對着他常有的那個微笑,緊繃的眉心松散開,睫毛微微向下壓,嘴角向上,像盛開了一半的玉蘭一樣溫柔。裏昂忽然有點緊張,他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他覺得他今天中午扮演的兒子也是非常合格的。
裏昂放下了手裏的刀叉,将手腳并攏,低頭坐好。他偷看了一眼對面的顧清,驚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對面的他也是這個坐姿,但眼簾低垂,下颌微微擡起,仿佛他的頭顱被釘在了十字花的高背椅上,不便移動。
“為什麽?”顧清一貫清亮的嗓音忽然有點發啞。
顧清從來沒有用這種求教的方式對他說這三個字。裏昂的腿并無可并,手也早就攥麻,他小心翼翼又有點傷心地擡頭問:“當兒子的想和爸爸親近,有什麽問題麽?”
顧清忽然專注地看着他,眼睛裏閃着裏昂從未見過的水光,仿佛高樓傾覆,冰川觸礁。萬物在他眼中都會靜止的人,因為這樣的問題,在猶豫着。裏昂忽然後悔了,他沒想過逼迫顧清什麽,他也不希望看到顧清這種樣子。他只是以為自己和顧清說了句平常的笑話,但這一刻他發現,他和顧清之間已經容不下任何試探了。
“我和諾娜也很親近,”裏昂撓了撓頭,“我想起來了,她也是我最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