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為什麽,他問我為什麽,”裏昂将自己的臉埋在諾娜奶香的肚子上抱怨,“十二歲的人最親近的是父親也不可以嗎?是誰供我吃穿,是誰保護我,是誰安撫我,他失憶了嗎?他如果不想我親近他,那他虐待我啊!他對我不好,我是傻逼才會親近他了啊!”
“說句最親近怎麽了?我還沒說我,”裏昂将“喜歡”吐在諾娜的尿布包上,“他呢。我要是說了,他是不是當場把我打死?”
他又想了一下顧清震驚地緊捏着餐刀的場景,可能大概率不會把他打死,而是自盡。
那天吃完飯以後,顧清格外沉默,帶着他在河邊站了很久。顧清平時總是沉默的,但并不拒絕別人主動和他說話,那一天的他是拒絕和別人說話的。他站在河邊一動不動地盯着河對岸的植被,仿佛那裏有什麽曠世奇寶。裏昂心裏忐忑,想逃又不敢,只能在他身邊一直陪着……偷偷看他。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氣質格外突出的人,無論什麽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只是功能性的,不會增添他的光彩,也不會磨損他給人的印象。西裝是華貴的,但顧清還是顧清,和穿着白大褂的他、穿着睡衣的他沒有任何區別——一樣冷峻沉靜。裏昂掏出手機看了看自己,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孩子,還沒到他肩膀的高度,确實不般配。
般配,是一段感情能否得到祝福的重要依據。
顧清站了一個小時,然後将他送回了實驗室。好像一切還是如常,兩個人各忙各的,偶爾遇見了就聊聊天。他在食堂裏“偶遇”過他幾次,他還厚着臉皮經常給顧清送蝴蝶,顧清會回答,內容和态度也沒什麽區別。但是裏昂知道還是有什麽不一樣了——從那天開始,裏昂就沒在家裏見過他了。玉蘭換了兩次,但三樓也一直沒有顧清回來過的痕跡,裏昂裝作送衣服進過他的卧室,發現聖誕節雪夜的畫上面蓋了一層薄紗——顧清只有長期出門才會将那幅畫蓋住。
多有意思,因為他說了“最親近”三個字,他37歲的爸爸離家出走了。
裏昂将額頭搭在諾娜肚子上,絕望地來回蹭了蹭。諾娜“咿咿呀呀”了兩聲,帶着面膜前來查看的蘇珊娜僵着臉說:“你壓這她癢癢肉了。”
“哦。”裏昂垂頭喪氣地擡了下頭,然後将自己的頭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哎!疼不疼?”蘇珊娜捧起他的額頭揉了一下,心疼道:“紅了。”
“沒事的,不疼。”裏昂又将頭低了下去。
“你最近怎麽了?”蘇珊娜将面膜摘掉,柔聲問他。
“沒怎麽。”
“和你爸爸生氣?”蘇珊娜摸了摸他的頭發,“确實搬到美國讓人為難,但是那邊的環境也不錯。”
“美國?!”裏昂震驚地擡起頭,“什麽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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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和你說吧?達西和我提過一次,我們實驗室要搬到美國去了。”
“他們最近都在忙這件事嗎?”裏昂愣愣地問她。
“嗯,”蘇珊娜點點頭,“實驗室太小了,達西很多大型實驗都沒有場地。”
裏昂想起之前凱瑟琳和他說的話,可能那個時候顧清就已經在打算這件事了。
“以後各個實驗室要分開了嗎?”裏昂問。
“聽說是的。”
“不在一起了?”
“離得不遠,但是不會在同一個樓裏面了,特別是你們,達西會有獨立的工廠,他為你和明月都準備了一套工作間,平面圖都畫好了。”
裏昂心涼了半截,小聲問:“哪天決定的?”
蘇珊娜回憶了一下然後塑:“去年冬天開始顧教授就在聯系那邊了,好像定下來也就是這兩周的事。”
裏昂消化了一下這個消息,沉了沉心說:“我要回去了。”
“這麽快?不是說要在我這裏住一個月?”蘇珊娜問。
“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不能快出發了還沒收拾。”裏昂笑了一下。
“那也不用這麽晚走,顧教授會安排好的。”
“我的東西我自己收。”裏昂将書包拉好,對她說。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蘇珊娜說完,忽然拍了下自己的手,“你不是因為這件事生氣,那是因為什麽離家出走?”
“我沒有離家出走,”裏昂馬上解釋道,“是達西讓我來陪你的!”
蘇珊娜看了他幾眼,将諾娜抱了起來,輕聲說:“你小小的多好,長到哥哥那麽大,煩惱就多了。”
“哪有,”裏昂将書包背在肩上,“換洗的衣服讓明月幫我帶實驗室去。”
“哦,對了,旅行。凱瑟琳說下周五出發,然後周二回來,你提前和顧教授說好。”
“嗯。”裏昂點了點頭,低頭親了小嬰兒一下,“諾娜,哥哥走了。”
從蘇珊娜家裏出來,外面的路燈很暗,路上也幾乎沒有什麽人。裏昂将書包甩到背上,快速地朝着實驗室的方向蹬了過去,他想去顧清那裏問問,看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上個月新換的車,也不知道能不能帶到美國去,如果不能,就要在社區裏找個人賣掉。他還有點舍不得這輛車,明月和他一起組的車,雖然不能變形吧,但是速度一級快,轉彎時候穩得很。
居然就要搬到美國去了,住了好幾年了,策勒感覺還沒有住熟,除了總去的餐廳和上課的商場,他好像對這個城鎮仍然沒有多麽了解。就像他和顧清一樣,名義上從不分開,其實也沒多麽了解。他的爸爸并沒有因為那點小事離家出走,出走的是他。他的沉默可能也不是因為他,而是在下有關未來的決定而已。
綠燈閃了兩下,黃燈亮起。裏昂心中煩躁,從車座上站起來,踩着踏板快速過彎,這是一個小的緩坡,快騎過去就是他最愛的那條林蔭路。過彎的時候他帶了下剎車,忽然他發現剎車有點不對勁,怎麽都捏不住。對向的一輛車開始起步,裏昂心陡地一涼,快速扔開了車把,護住頭向着行人道那邊滾了過去。
他重重地磕在道旁的護磚上,然後提了口氣生滾到了行人道上去。他感覺自己好像又骨折了,兩條胳膊上的皮膚都火辣辣地疼,嘴裏也有血腥味。貨車不停的喇叭聲越來越近,他趕快睜開眼睛,看到一輛左轉的卡車從他的車把上毫不猶豫地壓了過去,然後仿佛什麽都沒感覺到一樣開走了。他實在沒有力氣喊它停住,在原地側躺了幾分鐘後,他摸到路邊的石墩坐了下來。
差點死了。
差點死在顧清前頭。
要是死在顧清的前頭,他老了怎麽辦呢?
這條路白天的時候人就很少,晚上更是沒有人,他曾經最喜歡這條寂靜的路,現在才感覺到無人的可怕。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有夜行的鳥發出沉在喉嚨裏的古怪聲音,一切熟悉的東西都變得陌生起來。他試着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腿,又好像沒有骨折,只是一些擦傷而已。
他決定再坐一會兒,然後看看自行車還能不能騎。
路上一直沒有車也沒有人,好像剛才出現的卡車和他的自行車都只是夢,他現在也是在夢裏,醒了以後他還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被迎面的恐龍吓一跳。身上的傷口越等越疼,因為疼而流的汗落在上面更加地疼。裏昂在兜裏沒找到手機,然後在自行車附近看到了四分五裂的它。
他想顧清了。他想爸爸了。他神一樣的爸爸怎麽還不出現呢?
裏昂撐住膝蓋想了一會兒,然後他聽到了最想聽到的聲音:“裏昂!”
一直恍恍惚惚的他,被顧清的聲音叫醒了。裏昂向他來的方向看過去。他穿着白大褂一路跑來,前額的頭發被風刮起,露出冷淡的眉眼。有路燈的地方,他是明亮的,沒有路燈的地方,他在黑暗中。光影在他臉上流動着,好像一頁一頁翻過去的兩人共處的時光。他小時候受傷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焦急地趕來吧?就像他還記得變态要害他的那一次,他也是這樣焦急地趕回來,低聲喊他的名字。這一次他又是怎麽發現自己有危險的呢?他是不是在他自行車上也裝了傳感器?
裏昂想将他的一切行為都理解為父愛,但總是做不到。普通的父親愛自己的孩子是這個樣子的嗎?還是說他對父親的概念理解的不夠透徹,有一些不普通的爸爸是會做這些事情?他是個狹隘而貪婪的人,和顧清分開一段時間也好,等他長大了一點再回來,和他更般配了再回來。
“你受傷了嗎?”顧清蹲在他身邊左右查看着。
裏昂搖了搖頭。
“還能說話嗎?”顧清擡頭看他。
“能。”裏昂忍着激動的情緒,吐出這個字。
顧清點點頭轉過身背對着他說:“上來,我背你。”
那天吃飯時讓他心動不已的□□後背弓起一個弧形,裏昂聽話地趴了上去。他出了很多汗,連大褂都是潮濕的。他擎着裏昂的腿彎,然後慢慢站了起來,沿着來時的路走回去。經過下一個路燈的時候,裏昂看到有一滴汗從耳後流下來,離開那個路燈之後,汗可能在黑暗中流進襯衫的領子裏,光再亮起的時候,什麽都看不見了。
有多少時光都是這樣轉瞬而逝,期間發生的一切只能靠人去猜測?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沒有告訴他的事又有多少?即便如傷痕累累的虔誠信徒,千辛萬苦翻山越嶺而來,臨涯眺望之時,也看不到冰山的全貌,唯一能做的只是試圖靠近而已。
“流血了嗎?你再堅持一下,車在路口。”顧清對他說。
“爸爸,”裏昂眼淚含在眼眶裏,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