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是我的心19┃碰面
第二天淩晨, 方淮才剛剛朦朦胧胧睡過去,日本人又來拿他開工了。這次來的人官職不高, 他見都沒見過。他被吊起來, 昨天沾了血的皮鞭被丢進辣椒水裏泡, 方淮看着那個散發着嗆鼻又腥臭味道的盆,打了個哈欠。
“看來你小子是覺得我們伺候得你不夠舒服。”
方淮費力地睜開被毆打到腫脹滲血的眼睛, 低聲道:“舒服是很舒服了, 只是我說不出的東西, 再舒服都不會說的。”
“你會說的, 進了這間屋子的人,骨頭再硬都有下跪求饒的一天。”
方淮懶得搭話, 餘光裏一個男人拖着刑具走進來,鐵鏈扣着鐵鏈, 一看就是能把人骨頭搞斷的東西。方淮垂眸看了眼自己已經被打斷的左腿,輕輕嘆了口氣。
“你在嘆氣?”日本人眼睛很尖。
方淮微微阖上眼睛, 平靜地說道:“我在想,什麽時候是結束。”
日本人輕笑一聲,“你不開口,永遠都不會結束。我們會把你的皮一寸一寸剝下來,折斷你的每一根指甲, 把你的肉一刀一刀刮成絲。”
方淮沒吭聲,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進來碼放刑具的男人身上。那個人背對着他調着什麽針劑, 頭發是很傻的圓寸,油膩膩, 膚色黃黑。剛才進來的時候,他也瞥到過這人的五官,完全不認識,可是他的身材卻讓人覺得莫名熟悉。
這家夥很沉默,似乎絲毫不在意長官在和人犯人說什麽。直到被吆喝道:“你是新來的吧,生面孔,做事情也不利索。”
方淮心裏咯噔一聲,他沒有擡頭。餘光中那個人誠惶誠恐地沖日本人彎腰鞠躬,嗓音又粗又啞:“太君,我是趙先生推薦來憲兵隊做事的,剛來沒多久,您多包涵。”
日本人哼了一聲,“憲兵隊裏見到中國人也是新鮮,趙先生在伊藤那裏的面子越來越大了。把鞭子給我。”
男人又鞠了一躬,走到挂着皮鞭的架子旁邊,擡手拿起一根,卻聽那日本人說道:“你是沒來審訊室當過差?要泡在盆子裏的,揀條粗的來,然後出去。”
從方淮的視角,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個人伸出手撈起皮鞭,背對着日本人的時候,那只手抖得厲害。
“出去。”
方淮擡起頭,平靜無波的目光注視着那個熟悉的背影離開審訊室。關門的時候,他看見那人攥緊的拳頭上青筋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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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呈。
這家夥,竟然沒有撤離嗎?
方淮一時間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昨天萬念俱灰,因為左靈芝的出現證實了周呈已經帶着大家撤離,他松口氣卻又心酸。然而今天這個男人喬裝站在了他面前,他卻憂心男人的安全。
屋子裏充斥着皮鞭抽在肉上的聲音,日本人給他打了一針藥物,據說能讓人疼到出現幻覺。藥物注射入身體後,方淮開始止不住地抽搐流淚。汗水混合着眼淚如同自來水一樣往下淌,身體迅速脫水,即便是沒有痛覺,方淮依舊知道自己撐不了太久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審訊室裏的電話突然響起,日本人停下了對他的折磨,接起電話飛快地答了幾聲,然後把皮鞭往地上一扔,開門走了出去。
“你,進去繼續審問。”
“是,太君。”
日本人走遠了,門外的人推門進來,把門關死。他走到方淮面前,方淮努力睜開被淚水糊住的眼皮,勾唇一笑,“你來了。”
男人的眼睛充了血,可那雙漆黑的瞳仁,即便穿越了千萬個世界,方淮依舊認得出來。他輕聲道:“不要搞得多麽心痛一樣,我們已經分手了,你哪怕象征性狠狠心呢?”
周呈的聲音在顫抖,“別再胡說了。”
方淮低低地笑,“可不可以告訴我,在我昏迷的一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左靈芝為什麽失了控?”
“你走之後,我派人潛進她的房間,偷走了密碼本。”
“密碼本?”方淮驚訝,然而卻只有一瞬,随即哭笑不得。杜子陽是名義上的□□地下黨,所有電話都有黨內同志監聽,他和左靈芝的安全通信必然只有電報這一條路。偷走密碼本無異于剪斷左靈芝的舌頭,再多消息也送不出去。難怪,這女人像瘋了一樣讓他供出同夥。
周呈看着方淮濕透蒼白的臉龐,失神般喃喃道:“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為了自己和同伴的安全,傻傻地背下一整本密碼本的。”
就在那一瞬間,方淮感受到自己的淚水再次滂沱而出,不是藥物的作用,他真的很想哭。他看着男人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低聲道:“杜子陽就是南京地區最大的上線,非常活躍,代號木匠。只要日本人一天不把我打死,左靈芝就不會貿然動身去南京送信,在此以前,你們有充足的時間除掉他。”
周呈看着方淮,“我不會看你死。”
“別傻了兄弟,你這張熟面孔寧可喬裝也要親自混進來,想必其他兄弟都撤了吧?你一個人怎麽救我?怎麽救這樣一個斷手斷腳的我?”
“而且,只有我在憲兵隊,才能保證杜子陽不得到風聲。我已經這樣了,組織上都要放棄了,你也放棄吧。”
男人哽了一下,“我不管。要麽同生,要麽同死。”
“別說傻話。”方淮勾起唇角垂眸看着髒污的地面,審訊室裏安靜了幾秒鐘,方淮忽然說道:“阿城。我很開心,真的。”
“開心什麽?”
“不管如何,這個任務完成了,我們還會有未來的。”
男人的眼神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他顫抖着伸出手,緩緩摸上方淮的臉龐。方淮像一只慵懶的貓,在溫暖的掌心裏蹭蹭臉,低聲道:“一座小城一間小房再加一樁小買賣,粗茶淡飯幸福餘生,這個未來我許給你,一定會有。這個世界沒有,下個世界也會有。答應我,不許愛別人抱別人,我嫉妒心很強。”
“你在說什麽傻話?”淚水終于從男人的眼眶中滾落,“你是我的人,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他說着手探進方淮的領口,觸碰到那枚戒指的輪廓,男人的手抖得厲害,他終于忍不住湊過來吻上方淮的嘴唇。那裏不似往日柔軟甜美,粗糙幹涸充斥着血腥味,可是男人吻的動情。方淮吮吸着他的舌頭,心裏嘆息了一聲。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周呈松了口,他遲疑了一下,去撿水盆裏泡着的皮鞭。彎着腰時,整個背部僵起的線條讓人看着心疼,方淮忽然低聲說道:“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我用這件事騙得你愧疚和同情,惹你喜歡,騙你上床,所以一直不敢說。”
男人愣了一下,擡眼看過來,方淮低聲道:“其實,我是一個沒有痛覺的人。”
“那晚的槍傷,是我演了戲,我想你心疼我。”
男人握着皮鞭的手劇烈地抖,他低着頭不看方淮,方淮輕聲問道:“你心疼嗎?”
他沒有等來答案,日本人推門進來的一瞬間,周呈臉上恢複了面無表情,揚起皮鞭抽了下來。男人落鞭時手腕用力散去了一大半的力量,可是原本絲絲縷縷破爛不堪的上衣仍然又被抽開一道裂口,鮮血從已經沒有幾塊好肉的胸口滲出來,方淮垂下頭,仿佛沒有生命的稻草人。
“招了嗎?”
“沒有,太君。”
日本人皺起眉,“行了,有人發現明銳琴行裏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一夜消失,彈琴人,琴行,呵。這家夥明天一早被槍決,我們不用費事了。”
“是,太君。”
“你低着頭幹什麽?”日本人皺起眉,“你們中國人都是草包,給我滾!”
男人沉默着邁開腳步,方淮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門口。
“等一下。”
日本人看過來,“你還有什麽話說?”
方淮緩緩将視線從周呈的後背移到日本人身上,低聲道:“每一個願意為這個國家在刀刃上游走的人都是英雄。每當我們奪回一寸國土、殺死一個叛國者,就會有九聲鳴槍,那是理想實現的聲音。”
“哈哈,死到臨頭了,還在這裏賣弄情懷。”
方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日本人,“今生我會死在這裏,下輩子,改見面的人遲早還會見面。你記住這句話,等着我。”
日本人冷笑出聲,“行啊,下輩子見了面老子還是會弄死你。”
門口的男人低聲道:“去天堂後再為你的理想實現而慶祝吧。”
日本人笑道:“天堂?這種地下黨都會下十八層地獄,被剝皮油烹都不為過。”
周呈拉開門走了,頭也不回。方淮勾了勾唇角,低下了頭,他的心底一片蒼涼的酸楚。他也說過重話,說過違心的話,騙過那個男人的心疼和感情。可是那個人給了他原本屬于死去母親的戒指,單槍匹馬沖進憲兵隊來找他,為了救他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心疼他,他知道。以至于到了最後,即便萬千不舍,他也終于答應了,替他去完成那個代價甚高的理想。
方淮怆然一笑。
來世再見,希望你記得住,生生世世……都記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