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動府(2)
所以這其實是個俗套的故事。
謝寧舟本就出身不動府,奉命殺了程心遠的父親後,将他養大,在他長大成人後,送他到玄水,算是送佛送到西,讓他得以入了名門正派。
程心遠說着有些發愣,似是想起了少年事,又似只是在聽外面的風穿木葉之聲。
他當然想過要報仇,但是,小時候沒有那個能力,長大後卻又漸漸下不了手。他原本以為一入玄水門,從此可以永世不再相見,他只管修煉,習劍,而謝寧舟定然仍在殺人,也可能會遇到又一個小小的程心遠,并會将他養大,也有可能有一天便被人尋仇,就此徹底消失。
他只是沒想到玄水門主會忽然指定一個人接任,這個人還恰好就是謝寧舟。
程心遠鬧得很厲害,他并不是如外人所想的觊觎着門主之位,身為大弟子不服着門主的決定,他只是不能見謝寧舟,不能接受和這個人再次朝夕相對。
他已經和他朝夕相對了十年,并不需要第二個第三個十年。
水聲汩汩,陸長熒給自己和辛晚倒上了今夜的第三杯茶。
陸長熒道:“不動府的人不多,謝門主是嗎?”
程心遠有些不解:“啊?”
陸長熒修長的手指擺弄着那截斷了的劍尖,不久之後竟如撕開棉絮一般将那玄金鐵撕下一條針尖粗細的鐵線,随手一甩,鐵線便沒入暗處,消失不見。
“不動府,‘人’是不多的。”陸長熒換了一個重音,“府中有妖魔鬼怪,就是很少有人,除非這個人能以血肉之軀,達到足以與這些妖魔鬼怪一樣的修為。”
要知道妖魔鬼怪修煉時不遵常法,妖邪之路向來速成,凡人要修煉至一樣的境界往往需要上百上千年,但若是真的有成,自然會珍惜自己數百年付出的辛苦,不會輕易堕入魔道。
這自然也是不動府“黑帖”極少失手的原因,空桑除了少數幾個已飛升的宗師外,畢竟是凡人更多。
所以不動府的“人”是不多的。
陸長熒道:“陸青岚修為稀松平常,但于梅花易數一道卻極精,死前殚精竭慮,還是探出了不少不動府的秘密。昔年不動府只有兩個有名的‘人’,陸青岚說,天生不幸,莫要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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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又撕下一條鐵線,撚在指尖看了看,似乎不是太滿意,又丢了開去。
“我當時只以為陸青岚這兩句話是說他自己,現在聽你這麽一說,倒是想起些別的。”陸長熒慢慢道,“天生不幸,是個辛字,莫要怨恨,是個謝字。”
程心遠一驚,陸長熒道:“你說的那個,給謝傲天取名瀉寧湯的,是不是長得跟他很像?”
他一根手指指向辛晚,程心遠更尴尬了,心想就算你篤定自己猜測的是真的,也不要當着別人面說吧,這叫我怎麽接……
然而辛晚對此卻毫不驚訝,甚至全無反應。
陸長熒冷靜地道:“沒事,他睡着了。”
“……”程心遠哭笑不得,細細一看,辛晚頭埋低着,微微靠在陸長熒肩上,呼吸勻淨,果然是睡着了,難怪從剛才開始便全未吭聲。
陸長熒道:“自小思說謝門主房內畫像跟他很像我就在想,那個多半是他老爹。”
程心遠道:“是,長得很像。不過我不太肯定,因此便也不想說。”
陸長熒手下不停,那截劍尖已被他撕成無數極細的鐵線,程心遠佩服他這份功力之餘也完全不懂他想幹什麽,如今劍尖已全部撕完,陸長熒卻沒有停手,掂着鐵線,慢慢編織起一張細密的網。
程心遠吐了一口氣,道:“他們來了。”
他們的腳下傳來極細小的簌簌聲,不認真傾聽幾乎不能辨別。然而随着這詭異的簌簌聲而來的,卻是極其強悍的妖邪之氣。
程心遠執起了斷劍,并不打算束手就死,低聲道:“幾十年前,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殺我父親,幾十年後,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殺我。只可惜……算了。”
只可惜,他大仇未報,每每念及,都覺得若是死後見到父親,必定是十分的難以交代。然而事到如今也是來不及了,還是一力盼望父親已經投胎再為人了罷。
他笑了笑,道:“陸師兄,謝謝你的銅鏡。”起碼還是看到一眼的。
陸長熒随便點了點頭,道:“兩個人,也沒什麽好怕的。”
話音剛落,腳下聲音也已愈來愈近,陸長熒道:“玄水門底下是活水?”
程心遠點點頭,凝神戒備,以劍指向地底,側耳傾聽着下面的動靜。玄水門正殿地面遍鋪黑岩,黑岩本就質地細密,又內含玄金鐵,奇硬無比,尋常刀劍根本無法砍斷,不動府的人卻選擇從底下的活水潛入,想是有制勝之法。
他的劍本是玄金鐵打造,雖然已成斷劍,但劈開黑岩仍是綽綽有餘,水下的簌簌之聲逐漸逼近,程心遠眸光一閃,斷劍從黑岩縫隙直直刺入。
卻聽底下傳來一聲細細的笑聲,有些得意又有些嘲諷,卻又帶着一點年少的稚嫩,絲毫沒有要取人性命的意味,充斥着一種天真的殘忍,反而叫人不寒而栗。
程心遠臉色微微古怪,想将斷劍拔起,那斷劍卻似在刺入黑岩時便沒進了一團極軟極黏的漿糊,如今已經在裏面生了根,再也撼動不得。
那聲音又笑了一聲,還發出一種少年人朝人吐舌頭的“略略”聲。
程心遠好勝之心陡起,道:“沒有劍我也未必怕你們。”雙腳踏出,一股極純的真氣透過黑岩滲入水底。
陸長熒道:“笑得太難聽,這裏還有人睡覺呢。”說着便輕輕攬過辛晚的腰,右手環過他的雙眼與耳朵,左手緩緩揮灑,那張現編的小小鐵絲網一觸到地面,那堅硬的黑岩便似忽然化成了水,使得那張巴掌大的網輕易潛入岩石,緩緩沒入其中。
程心遠呼吸吐納了幾口,站起身來,閉上眼睛,仔細聽着底下聲響,雙足改變方位,一腳踏出,那一小塊地面毫無動靜,底下的水卻發出呼嘯之聲。
這已是十分精純深厚的玄門正宗功夫,邪氣不侵。底下之人“咦”了一聲,脆生生的少年聲音道:“玄水門竟還有些門道。”
程心遠對他的評價充耳不聞,真氣充盈之下已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兩耳之中除了地底異動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腳随意動,沿着水下之人行動的軌跡一步一步踏過。玄水逐漸奔騰如沸,未幾漸成咆哮之音。
一個少女聲音嗔道:“這個不好玩,不跟他玩了,趕緊結束吧。”
程心遠又是一腳踏出,那處黑岩竟如棉絮般柔軟,他的腳下立時感覺到了一種滑膩的觸感,鞋底仿佛忽然被燒穿,有一種毒蛇一般的東西沿着他的小腿往上蔓延,不斷侵入皮膚和血肉,有如跗骨之蛆。
他睜開眼睛,雙腿已被一團黑氣籠罩,真氣受阻,再也掙脫不得。程心遠嘆了口氣。
罷了……
他這個念頭剛起,卻不料轉瞬之間,在原本玄水的咆哮聲中,爆發出一個少年的尖叫,那團黑氣霎時退得無影無蹤。
程心遠一聲等死的嘆氣嘆到一半,就這麽卡住,不上不下的甚是難受,只見陸長熒左手随意地一張一收,從黑岩之中抓出一個小小的球來。
辛晚的睫毛在他右手掌中來回摩擦着微微發癢,陸長熒将那個小球随手擲在地上,放下了右手,道:“醒啦?”
“嗯……”辛晚含糊地應了一聲,忽地想起了什麽,道,“怎麽樣了?不動府的人?”
陸長熒往地上一指:“抓到了。”
那個小球正是他扔進黑岩的鐵絲網,如今纏成了一團,裏邊來回扭動掙紮的,是一條漆黑色的小魚。
“是一條黑鯉魚。”陸長熒舔了舔舌頭,“煮來吃了算了。”
程心遠和辛晚不約而同地感到了一陣惡心,辛晚道:“不是說來兩個?”
陸長熒道:“是兩個,這是一條罕見的雌雄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