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誅蛇(2)
辛晚手指抖了一下,安靜了一會兒,道:“謝謝,我很感動,也确實很想為夜燈報仇,不過……”他笑道,“你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那是個意外,我從來不曾想過要懲罰自己尋什麽短見,以前不曾,以後也不會。”頓了一頓他又道,“即便我死了能使夜燈恢複如初,我也不會的。那本不全是我的錯,何況,若是真的以命換命,夜燈想必也不會毫無芥蒂心安理得的,是不是?我何必要做這種損人不利己,最終沒有一個人會開心的事。”
對他來說,跳下水是為了懲罰自己這種理由,有點太偉大了。他出生開始便注定了庸庸碌碌,雖然很小就在白稚澤了,但除了封靜則幾乎沒人将他當回事,即便是平時看似關系不錯的秦之然,內心也是看他不起的。既然他如此弱小如此無能,便從沒想過他能多麽偉大,去拯救那些能飛天入地,比他不知道能耐了多少的人。
他在白稚澤中一向獨來獨往,甚至有不少新入門的弟子不知道他是誰,只以為是個在天瀾書閣打雜的普通人。當時收景籬為徒,雖然是景籬主動,但他也不是不能拒絕,不過,他真的,有點寂寞。
……嚴格說來,當初救下陸長熒,與木夜燈交好,也是因為寂寞。白稚澤中所有人都很忙,都有事做,只有他整天游手好閑。書畫、篆刻、烹饪、釀酒,他做得再好,也無人共享,難道他要端着一碗佳肴去跟那些滿天飛練習禦劍的師兄師侄們說,大家辛苦了,快來嘗嘗我新做的菜!
……這場景想起來就雞皮疙瘩。
他也不是沒內疚過景籬跟着他終究也會是個廢柴,但是當他想着讓景籬改投其他師兄門下時,卻無意間發現這孩子是個半人半魚的妖怪,他哭的時候眼淚會化珠,那便不能輕易讓他與過多的其他弟子有更親密的接觸。當然,除此之外,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有私心的。他只是想有個人能同他說說話,也聽聽他的興趣愛好,能與他在夜深人寂時吹上幾句牛皮,聽他幾句醉後狂言,若能稱贊上兩句他寫的字好,做的菜美,就更好了。
白稚澤對別人來說是修仙之地,對他來說是家。家裏的每一寸地方他都了如指掌,少年時他甚至可以不用疏木舟,僅利用連片的荷葉在水中來回游動。只是自那場天災之後,他傷重躺了一年有餘,傷好後便不能随意下水了。那天急于逃脫而跳水,恍惚間是真的忘了百歲老荷已死,再也沒有人能從深湛溫柔的澤水中将他托住了。
不過,辛晚發散出去的思維到這裏,停止了,他歪頭想了想,雖然他說的是真的,但是聽起來也沒那麽可信,當然,好像也沒必要非要陸長熒相信,算了算了。
倒是陸長熒一句接近表白的話被很随意地擋了回來,換了別人自然會大感沒趣,但陸長熒也只是灑脫地笑了笑,沒太當回事。
謝寧舟哪裏想得到這麽一小會兒他倆的思維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還在獨自思索上一個話題。
要捉一條重傷的玄冰碧蛇不是很難,難就難在它已在水下築巢。白稚澤水極為特殊,任你水性再好也容易陰溝裏翻船,何況他自己和陸長熒都不擅水下法術,辛晚又可以忽略不計。若只是将碧蛇驅逐,玄水門多年來自有一套辦法,這容易得很,但要将之斬殺,一來玄水門有禁令不可殺門中聖物,連謝寧舟都無此經驗,二來兩人總不能鑽入澤水把那條蛇兒拖将出來再殺,就算将澤水排空,碧蛇若直接鑽進水底淤泥,依然是頗有難度。
陸長熒沉吟一會兒,道:“我倒是有個辦法。”
他的辦法簡單倒是簡單,俞黎能入水,法力也不弱。先讓俞黎下水探路,将碧蛇逼上水面,再由他和謝寧舟于水上圍殺。
想的是很好,但是陸長熒忘了一件事。
現在是白天,過來的是俞麗。
“我不要啊——!!”這小女孩當初被陸長熒抓住時被吓破了膽,磨磨蹭蹭地過來,一看到他就分外驚慌,無比快速地縮在了辛晚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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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晚笑道,“有這麽可怕嗎?”
俞麗拼命點頭。她的樣貌與俞黎幾乎無差,從外表看正是一個冶豔的少女,小小年紀眉梢眼角便帶了些妖媚的意思,長大後必然禍國殃民。辛晚還是第一次見到小鯉魚的女身,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俞麗臉上一紅,揪着他的衣衫下擺更是不肯露頭。
辛晚只得軟語安慰:“別怕,只是讓你下水将底下的一條碧蛇逼出來……”
俞麗拼命搖頭,怕蛇當真是女孩子的天性。
辛晚無奈地看向陸長熒:“要不,等晚上?”
陸長熒還沒回答,俞麗立刻不幹了:“為什麽要等晚上!黎黎比我厲害嗎!”
辛晚溫言道:“你這不是怕蛇嗎?”
“我,我不怕。”俞麗拽着他的衣角道,“但是我可能打不過那條蛇,我要人陪我下去。”
辛晚耐心道:“麗麗呀,不是我們不願意,但是我們在水下不能呼吸的。”
俞麗猶豫了一會兒,從身上掏出個東西,握在小小的掌心,然後道:“這個給你,你陪我下去。”
她小小的雪白的手心裏,攤着一片非金非玉的黑色薄片,有着非常細膩的紋路,黑色層層暈染,光澤惑人。
這是一片魚鱗。
俞麗期期艾艾地道:“你含在口裏,就能在水中呼吸。”
辛晚張了張口,差點就脫口而出“你不早說”,然後道:“你還有其他能用的鱗片嗎?……呃,如果要臨時拔就算了,想來也挺痛的。”
俞麗搖頭,期待地看着他。
陸長熒上前來一把将辛晚拉過來藏于身後,道:“鱗片給我,我陪你下去。”
俞麗立刻縮回小小的手掌,跑到謝寧舟身後躲着。
辛晚無語了,這位朋友,你給人家造成的心靈創傷真的很嚴重啊。
謝寧舟舊傷難愈,實在不太适合下水,陸長熒道:“含着鱗片可以在水下呆多久?”
俞麗小小聲道:“一刻鐘吧。”
“夠了。”陸長熒攤開手,“給我吧,我一個人下去。”
這樣俞麗倒是不反對,只要別讓她和陸長熒單獨相處什麽都行,當下飛快把鱗片丢給了他,重新縮回謝寧舟身後。
謝寧舟道:“若是不行就先上來,我們另去找人過來,不必勉強。”
陸長熒将魚鱗含入口中,笑道:“沒問題。”看了一眼辛晚,便輕巧入水。
辛晚還是有點緊張,陸長熒一入水便再無聲息,那平靜的水面上實在是什麽也看不出來,過了不久,蛇穴內傳來一聲沉悶的咆哮,在蛇穴及蜿蜒的泥沙中扭曲成奇異的回聲。
辛晚和俞麗都是一抖,只見一縷縷鮮紅的血跡從碧沉沉的水中泛了上來,只不知是誰的血。幾乎是同一瞬間,一個速度快到只剩殘影的人忽然竄出,陸長熒懷雪出鞘,在空中旋轉一圈,穩穩地飛到他腳下,從半空中接住了他。
陸長熒滿身的水,頭發衣物盡數貼在臉上身上,卻絲毫不見狼狽,一雙漆黑的眼瞳依然清醒,他朝辛晚笑了笑,噗的一聲将魚鱗吐在左手,又伸出右手,掌心中盡是墨綠色粘稠的膽汁。
他将魚鱗還給俞麗,向辛晚道:“那蛇臨死拼命掙紮,蛇膽被我刺破了,只集到這麽一點膽汁,希望夠用。”
辛晚這才意識到他還記挂着木夜燈的傷勢,心中一陣感激,取了自己腰間空空如也的酒葫蘆,将他手心的蛇膽膽汁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陸長熒等他裝完,方向謝寧舟道:“謝門主,事出有因,傷你門下聖物,謝罪了。”
他雖然口中稱謝罪,但如此情狀下謝寧舟又怎能真的怪罪于他,當下只輕聲道:“陸師侄嚴重了。師侄身手極佳,實乃碧晴海之幸。”
當下由陸長熒劃船辛晚指路,先送謝寧舟和辛晚回精舍,由謝寧舟用蛇膽膽汁研制傷藥,他再自己帶着俞麗回陸青持處。
辛晚急着制好藥劑去看木夜燈,跟着謝寧舟飛快下了船,陸長熒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我先不陪你了,你燒還沒退,将膽汁藥劑給木夜燈敷上後自己也記得吃副清熱的藥,好好休息。”
辛晚點點頭,快步上了岸。陸長熒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心裏想了什麽,手下不停,将疏木舟轉了方向。俞麗瑟瑟發抖,跟他一個船頭一個船尾,一點都不敢靠近,到得靠岸,飛一般地撲到陸青持身後,再次躲着不出來了。
陸青持笑着将她收入水晶盒,讓她繼續開開心心游水,向陸長熒道:“還順利?”
陸長熒系好了疏木舟,點頭道:“比想象的更順利些,他們都沒起疑心。”
陸青持笑道:“你辦事我自是放心的。”過了一會兒他又道:“這樣一來玄水門再也不足為懼,白稚澤亦有了可破之處,便只需謀定而動了。”
“不,我覺得……”陸長熒笑道,“謝寧舟和辛晚之間可能還有古怪,你還記不記得青岚死前說的那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