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誅蛇(3)
室內有些昏暗,謝寧舟點起了一盞小燈,在燈下将膽汁倒出,與随身攜帶的各類藥材調成膏粉。
辛晚在旁邊坐着不太敢打擾他,謝寧舟手上動作忽停,對着門外道:“我現在不想見你。”
辛晚完全沒有注意外面有人來了,瞬間十分慚愧,卻聽門外之人道:“門主,我知錯了,你打我殺我都好,不要不見我。”正是程心遠的聲音。
謝寧舟淡淡道:“那麽多蛇卵,你定是好幾年前就在刻意貯藏了,是為了什麽呢?”
程心遠沉默不語,謝寧舟道:“走吧。”
門外沒有聲音,也不知程心遠離開了沒有,謝寧舟繼續調制膏粉,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門外之人大聲道:“那個人已經死了!死得透了!你不承認也沒用,死了就是死——”
他崩潰大吼的聲音戛然而止,謝寧舟右手成爪,直接破門将他抓到了身前,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程心遠單薄的眼皮都腫了起來,滿臉通紅,喉中發出嘶嘶的聲響,卻仍是艱難地道:“他已經……死了……你……不承認……也死了……就算你設法讓碧蛇大量産卵,也是……找不到讓死人複活的法……”他每說一句,謝寧舟的手便收緊一分,最後終于說不出話來。
謝寧舟面色冷淡,仿佛自己手中的并不是一條人命,只是簡單地在擠出藥汁一般。程心遠終于再無聲息,被他掐得昏了過去。
謝寧舟随手将程心遠甩出了門,再也沒向門外看一眼。辛晚吓得噤若寒蟬,等謝寧舟将膏粉遞給他,他連忙道:“謝門主您忙,我先走了,再見。”
謝寧舟竟然笑了一下,辛晚更是覺得自己看錯了,笑道:“我猜我可能已經燒出幻覺了,走了走了,告辭告辭。”
謝寧舟忽然道:“你爹還好嗎?”
“……”辛晚奇怪地看着他,他從小就沒見過他爹,他爹早就死了,謝寧舟以為他是誰的兒子?
謝寧舟見他不回答,語氣中竟帶了一絲急切,慌忙道:“你從小沒見過他是不是?但是也沒有見過他的遺體是不是?白稚澤也從未給他立碑對不對?”
辛晚一想,這麽說的話,倒也确實是,但是……他爹确實不可能活着了,因為他爹當年就是以死相逼封靜則收養他的。那時候方硯十一二歲,盧英五歲,秦之然還沒進門,他尚在襁褓之中。
盧英當時年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封靜則嚴厲警告方硯不許外傳,但有一次方硯向封靜則告他的惡狀,他去聽壁腳,雖然七零八落,但總算在兩人的争吵中知道了當年他爹做了什麽缺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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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他爹本就是封靜則的師弟,白稚澤的叛徒,在外游蕩多年後,忽然有一天抱着個來歷不明的嬰兒回了白稚澤,宣稱那是他兒子。封靜則其實是不想要這個誰知是人是魔的嬰兒的,何況他也完全沒有養這麽小的孩子的經驗。封靜則當時對他爹說,要養你自己養,大不了我不追究你叛出白稚澤的事情罷了。
然而他爹不愧是他爹,臉皮比他還厚,一邊說自己犯了大錯不想再茍活于世,一邊當着在場弟子的面,說自己當年與封靜則有那斷袖分桃之情,如今他擅自有了兒子,封靜則恨死他也是應該的,只求封靜則原諒,他就先走一步,然後便自盡了。
據說咽氣前還跟封靜則說了句,你若恨我的話,可以不教這個孩子任何東西,只要教他做人,不要讓他走錯路。他爹這一死,就算封靜則想昭告天下人自己跟這個師弟沒有不正當男男關系,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封靜則雖然收養了他,但從方硯能執事起,便退隐其後,再也不管白稚澤事務,多半也是被他爹這麽信口胡說給逼的。
從知道這個來龍去脈之後,辛晚對于方硯每次向自己充分釋放的敵意和厭惡都釋懷了,他懂,他都懂。
但是不管以往恩怨如何,他爹是真的死了,這點毋庸置疑,除非當年的封靜則和方硯一起瞎了。
……方硯瞎是可能的,但是封靜則在多年前修為便已臻化境,不可能分辨不出他爹是真死還是假死。
但是看着謝寧舟那種期盼的眼神,他竟然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得含糊着點了點頭。
謝寧舟松了口氣,欣喜道:“我知道的,他若是死了,我不可能感覺不到的。”他雖然還是沒有太大表情,但是很明顯地高興了不少,甚至露出一種與他的身份年齡極不相稱的喜悅。辛晚有些憐憫地看着他,決定不再說話。有的時候即便是渺茫的希望,也是存有着會比較幸福。既然與任何人都沒有利害關系,就讓謝寧舟一直這麽認為下去,又有什麽不好。
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何謝寧舟在往年大較時從未親自來過白稚澤,可能只是害怕在白稚澤聽到他爹确實已死的消息。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管是謝寧舟忽然想看看他爹的兒子長成什麽模樣了,還是終于忍不住來一趟他爹的故鄉看看,他今年還是來了,還惹出這麽一大串的風波。
辛晚感覺心裏不太是滋味,向謝寧舟行了禮告辭。門口的程心遠已經醒了,就這麽跪在原地,既不說話,也不動彈。
辛晚走出了一段,又折返回去,向程心遠道:“程師兄,雖然我不太明白你們的恩怨,畢竟當時你說故事時我已經很困了想睡覺聽得有一句沒一句,好像也沒什麽資格說什麽話,不過我覺得吧……”
程心遠淡淡道:“我不喜歡聽大道理。”
辛晚道:“我沒有大道理可講啊,不過,既然你心情不好,不如和我一起走,去喝杯我釀的酒?”
辛晚給木夜燈敷好藥出來,景籬還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辛晚揉了揉他的腦袋,道:“夜燈睡着啦,你去把我去年釀的酒拿到外面小亭子裏,不許偷喝。”
辛晚釀的酒酒勁不大,入口綿甜,程心遠抿了一口,夾了一筷子蓮子炒百合。他嚼了嚼,道:“挺好吃。”
辛晚在亭子邊上洗酒葫蘆,裏邊還是附着了一些膽汁的顏色,洗了好幾遍才沒有異色的水出來,他有點惡心地吐了吐舌頭,走回亭子裏,往葫蘆裏灌酒,然後在亭子欄杆上一躺,将葫蘆挂在上面的一根繩子上,往葫蘆口裏插了一根荷莖,吸一口酒,嘆一口氣,閉上眼睛曬太陽。
程心遠自斟自飲,不久微醺,忽然便低聲抽泣了起來。
辛晚睜開眼睛看他,程心遠道:“你就當沒看見吧,我一直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一下,但是好像到處都有人。”
辛晚了解地點點頭:“我不是人。”
程心遠果然很投入地哭了很久,最後終于漸漸冷靜,打着酒嗝繼續吃菜。
辛晚閉着眼睛,他那個奇特的葫蘆裝置和吸管還在上面晃悠。程心遠道:“你睡着了嗎?”
辛晚道:“啊,你可以當我睡着了,想哭繼續哭吧。”
程心遠看看他:“你還挺會享受。”
辛晚笑了笑,道:“修仙之人能活幾歲?”
程心遠不意他會問這個,道:“少說也有幾百年吧,若是能夠飛升,那就遠遠不止了。”
辛晚道:“我就算不生病不遇禍沒有意外,就算因為生活在空桑比常人老得慢一些,但是說到底,也最多只有不到百來年的光陰,所以當然得抓緊時間享受。”
程心遠怔了怔,辛晚道:“所以你不要急,你們的時間多的是,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喝頓酒,醉一場就解決了,如果還沒解決,就兩場。”
程心遠兩眼有些發直,道:“你說了不跟我講大道理的。”
辛晚笑出聲來,道:“我這哪是大道理,我這是要讓你內疚,你看你,明明你有那麽多時間,喝杯酒吃碗飯多好,卻非要急在一時搞這種陰謀詭計,還害慘了我的小師侄。”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淡淡道:“你原本可以和謝門主站在一起面對不動府的,也不見得就一定會死,但是你不敢,搞這麽複雜的事情,你只是怕謝門主把你拒之門外,你只怕你成為不報父仇的不孝子。”
他側過頭看着程心遠:“你故意分走黑帖,除了不想謝門主死之外,是因為你覺得愧對父親,已經想死了,是嗎?”
程心遠沉默了許久,又喝了一杯酒,道:“對不起。”
辛晚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想辦法将夜燈的傷治好。但是,可能……”
可能他并沒有那麽多時間。
他其實很怕苦,很怕累,當然也挺怕死,畢竟死了以後就沒有酒喝,沒有蓮花看,沒有美食可以吃,他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一直看着景籬,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等陸長熒能原原本本想起他來,所以他已經很珍惜和那個不記得他的陸長熒一起的所有時間,哪怕他只是因為別的一些事接近他,哪怕他只是一時興起玩笑戲耍他,但是他還是很珍惜,因為他的時間本來就不算多。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