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誅蛇(5)

天光大亮,辛晚醒過來,看着面前少年臉上黑紅的疤痕,原本連成一片的疤痕從中開裂,幾乎再深一點就會綻出血水。木夜燈的右手随意放在身側,原本蜷曲的焦黑手指已斷裂,再也不成形狀——回複術的反噬遠比想象的嚴重。

辛晚扶着還有些沉的腦袋起床,洗漱之後一身清爽,站在天瀾書閣前,陽光大好。

他聽到身後景籬噠噠噠跑來的聲音,接着忽然停止,木夜燈走了出來,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木夜燈低聲道:“怕我嗎。”景籬搖了搖頭,半晌後認真地道:“你就算只有半張臉都比虞雪飛好看。”木夜燈忍俊不禁,揉了揉他的腦袋,道:“前些時間吓到你了。”

後面再無聲息,想是景籬又無聲地搖了搖頭。

辛晚微微一笑,去給他們準備早飯。

因大較被意外打斷,木夜燈、付楠等又要麽被咬要麽重傷,封靜則打算在今夜大宴時讓其他幾名晉級弟子小小切磋一番,大宴場地施展不開,便僅是比劍招,點到即止,最後虞雪飛勝出。

虞雪飛向師祖和師父行了禮,臉上殊無歡喜之色,默默回了座位。辛晚和景籬一起陪在末座,他對這類場景既無興趣也無發言權,也就懶得多說什麽,随便看了兩眼切磋,抱着自己的酒葫蘆咕嘟咕嘟地喝。

陸青持和陸長熒仍是宴會中最為亮眼之人,謝寧舟輕輕咳嗽着喝茶,程心遠在旁侍奉,師徒倆看不出異狀。

陸長熒拿起茶杯看了看,似是嫌棄白稚澤只有茶沒有酒,陸青持在他耳畔嘀咕了幾句,陸長熒狡黠一笑,在懷中掏了掏,掏出一片肉幹悄悄遞給了他。

衆人多半各懷心思,只有辛晚看到了他們此番舉動,陸長熒亮如寒星的眼睛往他這一掃,朝他笑了笑,提起右手食指,放在唇上作了個“噓”的手勢。

辛晚懶得理他,又喝了一口酒。此處的熱鬧本也沒他的份,他只想早些散會睡覺。

茶飯都用得差不多,方硯忽然道:“師父,我有事請求。”

封靜則點了點頭,方硯道:“自古叛出師門均是大逆不道,但如今白稚澤門下有些特殊情況,何況咱們本也不是那墨守成規的迂腐之人。趁着三大仙宗的重要人物都在場,方某想請諸位一齊做個見證,白稚澤門下第四代弟子景籬,改投我三師弟秦之然門下。”

杯盞擦碰之聲瞬間停止,四下寂靜無聲,辛晚撓了撓頭,正想說點什麽緩解尴尬,景籬頭一次當衆鼓起勇氣,大聲道:“我不願意!”

方硯本人是極為尊師重道的,于長幼尊卑又看得極重,從未想過小輩會當衆駁斥自己,登時面如寒霜,冷冷道:“為何不願?”

要讓景籬老老實實說原因,對他來說倒是千難萬難,不禁結巴起來:“因,因為,我,我不願意,總之,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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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硯道:“你拜入白稚澤,就是為了在天瀾書閣掃一輩子地?”

景籬聽到了其他弟子輕輕偷笑的聲音,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眼裏已隐約有淚水,辛晚扯了一下他的手,提醒他将眼淚縮回去,搖搖晃晃站起來,道:

“大師兄,其實景籬也挺适合掃地的,既然他喜歡……”

“胡鬧!”

辛晚喝得有點多,懶得認真思考,随口道:“人各有志吧,何必勉強。”

方硯肅然道:“景籬還小,便如孩童自小總是更喜歡玩耍不喜歡讀書一般,你我作為長輩,放任他虛度光陰,他日後自會後悔。”

“我不是!”景籬忍不住道,“我……我不是小孩子,我不認為我在虛度光陰,我只是,我只是學的東西跟你們不一樣而已……我也、也讀了很多書,還會補植蓮花,采蓮蓬……你們一定不知道幾百年的老蓮子也能發芽,我、我就知道!”

他這番話頗顯幼稚,何況白稚澤數百年來都以碧水白蓮聞名,就算無人刻意種植,此處蓮花也依然會欣欣向榮,他所會的果然都是無聊的玩意。

陸青持道:“這小孩挺有趣,把他帶回碧晴海種蓮花不知道會如何……你怎麽了?”

他最後一句已是看着陸長熒說的了。陸長熒表情微愣,眉頭皺了皺,竟感覺腦袋裏有些隐痛。他定了定神,那股隐痛漸漸消失,道:“沒什麽,那孩子說到幾百年的老蓮子……”他頓了頓,那股隐痛似又冒出來了,“我好像想到了什麽……”說着搖了搖頭,“罷了,別管他。”

方硯道:“冥頑不靈。”他已懶得理論,何況争論出來當着客人的面不太好看,心中已打定了不管景籬願不願意反正此事便這麽定下的主意,不再說話了。

景籬看自己的反抗也沒個結果,氣鼓鼓地坐下,道:“師父,我不去。”

辛晚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其實……”

“不聽不聽!”

陸長熒微微一笑,道:“方師兄,恕我直言,景籬須另投明師的理由,不外乎方師兄覺得景籬跟着辛師弟學不到什麽嘛。但是諸位可能忘了,辛師弟可是掰手腕贏過在下的人。”

封靜則一口茶噴了出來,擡頭一看在座賓客中噴茶的倒有一大半,陸長熒不提這茬是真的沒人記得了。方硯不禁瞠目結舌,道:“這,我,不對……”

陸長熒灑然道:“很簡單嘛,讓秦師兄出來跟我比一場,得能贏我,景籬才有改投別師的必要。”

秦之然冷哼了一聲,他往日雖然與辛晚不算交惡,但是因木夜燈之事生了老大芥蒂,如今又被拿來跟辛晚相提并論,當下按捺不住,便要站起。

方硯朝他使了個眼色,對陸長熒道:“陸師弟來者是客,白稚澤怎能如此失禮?”

“不失禮不失禮。”陸長熒已經握着懷雪走出來,“跟之前的比試一樣,只比劍招,點到即止。”

他停頓一下,忽然又笑道:“為示公平,我用辛師弟教過我的一套劍法好了。”

辛晚愣了一下,你他媽夢游吧,我什麽時候教過你劍法?

秦之然也已下場,陸長熒懷雪出鞘,低聲對辛晚道:“那日你采蓮子時念的那句本是後山人啥的,再念一遍給我聽聽。”

兩人行過一禮,秦之然率先出手。他所持的是封靜則贈與的“凝冰”,與木夜燈所用的“斷水”正是一爐所出,劍身如冰雪般凝練,散發着絲絲寒氣,正是無法正纓其鋒的神兵。

辛晚兩頰發燙,不知道是因為酒力還是因為被陸長熒給尴尬的。可能有人以為吟詩舞劍挺風雅,但是辛晚覺得,草,怎麽這麽尴尬,太特麽尴尬了。

陸長熒見他不念,低聲道:“本是後山人。”劍光一閃,退後三步,算是讓了秦之然一招。

又曼聲道:“偶做前堂客……醉舞經閣半卷書……”懷雪澄亮的劍鋒似醉酒一般來回晃了數次,晃動甚疾,卻每一次都清清楚楚。

辛晚低低接了後半句,與他的聲音混在一處:“坐井說天闊。”

懷雪的劍光登時盡數灑開,未見殺氣,盡是洋洋然人間大氣象。

陸長熒手中劍招不斷,耳中卻聽着辛晚念下去:

“大志戲功名,海鬥量福禍。”

他倒提了劍,劍鋒彎曲,如拎着一壺好酒一般,秦之然借機攻上,劍鋒砰然彈回,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其逼退。

“論到囊中羞澀時……”

陸長熒将懷雪抱在懷中,如同一個在長街上抱着心愛的劍等心上人的落魄江湖少年。秦之然本不是沒有風度之人,卻被他逼得一招都未曾反擊,看他空門大開,登時一劍刺上。

“怒指乾坤錯!”

陸長熒沒有躲閃也沒有花哨的劍招,懷雪斜指,他也只一劍!

懷雪與凝冰正面撞擊,凝冰脫手。

秦之然臉色極為難看,撿回凝冰,一禮之後什麽都沒說便回了席位。

場面一陣尴尬的安靜,比辛晚想象中的“吟詩舞劍”的尴尬更尴尬了數倍。

他趁着酒勁兒,率先打破沉默,道:“這是什麽劍招?”

陸長熒道:“剛剛自創的,還好看嗎?”

辛晚笑着點了點頭,陸長熒道:“舞完劍了,有點氣悶,又有點想喝酒。”

辛晚看了看坐在主位的封靜則,又看了看方硯,再看了看神情五顏六色的在座之人。心裏一想,反正自己在白稚澤的名聲也不會再壞了,況且禍也已經闖了,想了想,笑道:“跟我走吧。”

他去天瀾書閣裝滿了酒出來,坐到陸長熒劃着的疏木舟上。

“你都沒有酒杯的嗎?”

辛晚道:“白稚澤上下只有我一個人會喝酒,我要酒杯做什麽,與人對飲嗎?”

陸長熒一想也是,接過他的酒葫蘆,對着喝了一口。

“拿點什麽來下酒。”

辛晚道:“糖蓮子,要嗎?”

月光如銀,灑滿田田的荷葉。

疏木舟随着水流漂向不知名的遠處,辛晚第一次決定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管,心中只有陸長熒和酒。

天亮的時候,他躺着的小船被系在天瀾書閣外,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等等,還空無一物。

陸長熒走的時候,還順手帶走了他的酒葫蘆。

——碧蛇陣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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