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誅蛇(4)
陸長熒從封靜則處出來,陸青持握着船槳愁眉苦臉地看着他:“這玩意怎麽劃?”
陸長熒笑着接過來,道:“我當時也研究了好久,這玩意居然比練好一招劍法要難不少。”
疏木舟破水前行,陸青持道:“封老頭沒說什麽?”封靜則雖然年事已高,然而修為極深,看上去不過三四十歲,加之氣質随和,怎麽都不是老頭的樣子,被方硯聽到這個稱呼只怕也是要氣死。陸長熒道:“沒說什麽,只是嘆了口氣。加上我還賣了個好,将玄冰碧蛇為何能無知無覺潛入白稚澤的原因也告訴了他,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你呀。”陸青持搖頭笑道,“都說九十九句真話裏夾一句假話最難識破,這種騙術一定是你發明的。”
陸長熒道:“我可以連那句假話都不說的。”
小船逐漸進入藕花深處,陸青持随手折了一支蓮花,道:“白稚澤确實挺漂亮……你猜那條玄冰碧蛇這樣每日活體取膽汁,能活幾天?”
陸長熒不以為意,道:“誰知道,反正就算死了也能回複到前一日再取一點,一直到損壞到完全不能使用回複術為止。”
他說得十分輕松,仿佛只是在談論今天吃什麽一般,饒是陸青持相當藝高人膽大,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笑道:“若我是那條蛇,只怕現在只希望當時封靜則一劍把我殺了。”
陸長熒在水下只是劃破了碧蛇膽,取了少許膽汁,便将它的傷口恢複如初,裝在吞海囊裏帶了回去。玄冰碧蛇毒的解藥主料便是碧蛇膽,通過飼養那條蛇不斷榨取膽汁,從此玄水門蛇陣再也不足為懼。
陸長熒漫不經心道:“此間大事已經了結,明日封靜則宴請一回,咱們便可以回碧晴海了。你的大業又進一步,不是很好?管那條蛇想什麽呢。”
陸青持出了會兒神,嘆道:“大業歸大業,但是若論冷心冷情,我是遠遠不及你……”他伸出手指觸了觸陸長熒的眉梢眼角,“偏偏你這裏還總是笑的樣子,你說多可怕。”
他輕輕靠在陸長熒背上,道:“大業和你,如果有的選擇,你猜我會選哪個?”
陸長熒笑笑道:“選我沒有好下場的。”
陸青持沒好氣道:“難得你知道。”
兩人無話一會兒,陸長熒忽然伸手入懷,取出了一顆小巧光潤的珍珠,放到陸青持手裏。
陸青持道:“定情信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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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熒噴笑:“別開玩笑,回碧晴海後你幫我查查,我懷疑這不是蚌珠,是鲛珠。”
“哦。”陸青持拈着珍珠迎向陽光看了看,“确實,有點像眼淚的模樣……怎麽,你要找的半人半魚小妖怪,有眉目了?”
陸長熒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去找,但是卻總有這樣一個莫名的執念讓我去找……左右無事,找找看吧。”
陸青持努了努嘴,将珍珠收進懷裏。
小船已将靠近他們下榻之處,陸長熒忽然道:“青持。”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陸長熒道,“有一天大業将成,我可不可以問你要一個人?”
陸青持道:“不可以。”
陸長熒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道:“我還沒說是誰。”
“辛晚啊。”陸青持道,“不可以。”
他靜靜地看着陸長熒,看着他欲言又止,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說多少理由都不行,你再告訴我他什麽都不會是個廢物于我毫無阻礙都沒用,就是不行。”
陸長熒笑道:“那若是你大業不成,我帶他回碧晴海呢?”
“不行。”陸青持仿佛只是說“因為下雨所以要打傘”一樣,淡淡地道,“不行,因為你喜歡他。”
疏木舟發出一聲輕響,靠岸。
陸長熒默不作聲地系好小船,在水浪聲音的間隙,聽到陸青持道:“我沒辦法喜歡的人,當然也不能喜歡別人。”
陸長熒想了想,道:“也說不上是喜歡。”他與陸青持原本就無話不談,當下道,“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拉着他的手的時候,會說不出地滿足和歡喜……”
陸長熒萬事不萦懷,卻是第一次這樣想将一個人保護好,讓他不要莫名其妙就死了。
陸青持已經放棄讨論這個話題,最後結語:“不行就是不行。”
陸長熒不再與他争論,往前走了幾步,只見他們居住的竹屋前站着一個瘦長的人影,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臉上可怖翻卷的灼傷已經在收口結痂,然而俊秀的臉終是變得如同閻羅小鬼一般醜陋了。
“玄冰碧蛇膽果然效用如神。”陸長熒朝他揮揮手,“好多了吧。”
木夜燈點了點頭,剛要說話,陸長熒道:“不用謝!”
“……”木夜燈被噎了一下,随後道:“我來找你,是有個不情之請。”
陸長熒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既然是不情之請,你有沒有想好用什麽來交換?”
木夜燈慢慢點了點頭:“我以後可以為你做一件事。力所能及,都可以。”
辛晚睡得迷迷糊糊,打了個噴嚏把自己打醒了,坐起來揉了揉眼睛。
他還睡在亭子的欄杆上,夜幕降下,程心遠早已走了,石桌上剩着殘羹冷酒。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甩了甩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頭腦發暈,眼前發白,差點又一跤摔下去。
他自己想想也有些好笑,還妄想着睡一覺燒就自己退了來着,現在居然站都站不起來了。
他向來不喜歡勉強自己,既然站不起來就不站了,仍是躺下,用模糊的眼睛看着月亮起了一層毛邊。
忽地身體一輕,被人騰空抱了起來,辛晚“咦”了一聲,定睛一看,又揉了揉眼睛再看,愣了一下,又再揉眼睛。
那人撥下他不停揉眼的手,道:“別揉了,沒看錯,是我,小師叔。”
辛晚欣喜道:“是我做夢?還是蛇膽這麽厲害?你好了?”
木夜燈臉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還是原先那個漂漂亮亮眉目如畫,只是稍嫌冷淡的少年。
他駐足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真相,然後道:“不是,傷口雖然好了,但是疤痕不會去掉了。”
辛晚黯然道:“那你……”
木夜燈淡淡道:“我央求陸長熒用碧晴海的回複術将我回複到了出事前的那天。”
辛晚一愕。木夜燈已經抱着他走入天瀾書閣,辛晚方回神,道:“你瘋了!”
回複術當然不是真的回複,只是障眼法而已,而且一旦回複效力消失,傷口裂痕只會以數倍還擊自身。只這一個時辰的容貌如初,過後等待木夜燈的不知是如何難以忍受的痛楚。
木夜燈輕聲道:“我沒有瘋。”
他走進自己躺了好些天的房間,将辛晚放在蓮玉床上,道:“小師叔在此睡一夜病就會好了。”
辛晚怔怔看着他,卻見他自己也和衣上了床,似乎怕他冷一般與他挨得極近,臉對臉地呼吸交錯,卻沒有任何逾矩的舉動。
他低聲道:“小師叔,我最後悔的,便是沒有在容貌如常時,好好同你說上幾句話,與你挨得近一些。”
“我後悔因為長幼之序,只敢表面上同阿籬玩耍,接機偷偷看你做什麽,何時喝酒,何時又在笑。我耽誤了自己,也傷了阿籬,他曾經以為我喜歡他,現在我完全不理他了,他很害怕很自責,以為我在恨他。”
“小師叔,我知道我的傷好不了了。”
“我知道你對我只有長輩的愛護之意。”
“我也不奢求什麽,但是這一晚我要同你在一起,我不想你強自忍耐我的容貌,或者被我吓到,所以我必須這麽做,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你讓我最後任性這麽一次。”
在辛晚的印象之中,木夜燈從未說過這麽多話。
木夜燈最後看着他道:“小師叔,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阿籬。我比他先拜師,我也想要當你的弟子的,但是你沒有坐在座椅上,我以為不可以拜你為師,卻讓阿籬搶先了。”
“如果能當你的弟子,我可以不要每年大較的第一的。”
“你對我說要我好好照顧阿籬,你并沒有為難我。我這樣刻苦,每年都拿第一,原本也只是為了有足夠的能耐照顧你們而已。”
“可是以後,我可能,沒有這個能力了。”
他微微哽咽着道:“再也沒有了。”
“對不起……”
辛晚嘆了口氣,從背後摟住了少年單薄的肩膀,在他不住顫抖的背上安撫地拍着,一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