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獨臂人(3)

彎月似眉,風燈與松油火把的光亮将清冷月色沖得消散殆盡,陸青持和陸長熒站在河畔,看人慢慢将那只成色頗差的巨大松木櫃子沉入河水。這條特地引流而來的小河并不深,卻也足夠将櫃子淹沒至頂。

陸青持點了點下巴,淡淡道:“玄冰碧蛇是半死之物,你我感知不到他究竟在不在裏邊,但是他身有重傷,人形在水下難以長久,等憋不住時自會化為蛇形。”

陸長熒面不改色道:“我覺得他不在了。”

陸青持道:“賭什麽?”他臉上雖然仍含着笑,卻言語終究是帶了幾分冷意。

沉入河水的木櫃安靜地冒了幾個氣泡,便毫無聲息。

陸長熒擡手摸了摸栖在他肩頭的白極鷹,道:“賭什麽都行?”他扭頭看陸青持,笑得有些意味深長,“我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手中有一朵白昙花。”

陸青持不意他提到這個,一張原本就漂亮到驚人的臉剎那間如霁雪初晴,愈加奪目,微笑道:“你還記得。”

陸長熒道:“我記得那品昙花叫做‘玉碗碎雪’。當時你說,既是第一次見面,便以此物當做見面禮罷了。”

陸青持笑道:“還有臉說,我說了之後你轉身便跑出去,然後又再進來,跟我說,這是第二次見面了,不用送見面禮了。我就呆愣了那麽一會兒功夫,昙花就謝啦,送也送不出手了。”他越想越好笑,罵道,“世上怎會有你這樣不要臉的人?”

陸長熒道:“花花草草的,有何意味?我當日既然肯去見你,自然不是貪圖這些物事。”

陸青持含笑道:“那如今呢,你想要了?”

白鳳兒發出一聲鳴叫,陸長熒道:“就要它吧。你大約也是要輸了。”

櫃子下去已有一刻時間,就算蛇妖妖法高強十分能忍,也必不能撐到這麽久。白鳳兒一直瞪大了機警的鷹眼望着水面,并未發現有碧蛇出水。蛇妖果然已經不在了。

陸青持輸了倒也未見沮喪,只故意惋惜道:“哎呀,倒是忘了裏邊還有另一個人,不知道是誰,只怕無端端喪命了。”

陸長熒伸出手指,讓白鳳兒啄着玩,道:“既然那人與蛇膽關在一起,想必也是知道我們活體取膽的秘密了,知道得太多,死了也不算冤。”他停頓一下,問道,“還要将那櫃子撈上來找蛇膽麽?”

陸青持靜靜盯着他,許久後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有些雀躍地道:“不必了吧,反正咱們之前取的的碧蛇膽汁也夠用了,撈櫃子上來裏邊還有死屍,難看得緊,我可不要看。”他眉頭舒展,露出一絲快意的喜色,繼續道:“罷了,此間事了了,你既然這般挂念着玉碗碎雪,我便同你一起去花房。玉碗碎雪與其他昙花不同,都是淩晨開花,我們小酌一杯等它開,豈不是美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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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長熒笑笑道:“等它開自然沒問題,但你得記得要送我一枝,別以為小酌一杯,假模假樣地看上一會兒,便是抵了賭約了。”

陸青持白他一眼,道:“送就送,這點小玩意兒,值得什麽了,如此緊張。”

既得少主發話,花房中自然布置得很快。

将近卯時,玉碗碎雪鼓脹的白色花苞發出輕微的裂帛之聲,簌簌開出了一條縫。

陸青持失手擲了酒杯,水晶碎裂,他卻也不以為意,道:“長熒。”

陸長熒應了一聲。

陸青持戲谑般地看向他:“我很好奇,你竟然真的一點都不急。”

陸長熒笑道:“有什麽事急着要我去做嗎?”

陸青持靜靜盯了他許久,展顏一笑:“沒什麽,可能是我搞錯了。”

陸長熒看着玉碗碎雪緩緩舒展開了潔白柔嫩的花瓣,嘆道:“最近老爺子大壽,你裏裏外外都要主持,事情太多,搞錯也是情理之中的。”

陸青持笑道:“但願是我搞錯了,否則後悔的只怕是你了。”

陸長熒喝了一口酒,看着自己的手,道:“我還想不到有什麽事會讓我後悔。”

陸青持含笑看着他,一直看到自己都覺得無聊了,方道:“……罷了,看來我同自己打的另一個賭也要輸,不止一朵花,這盆玉碗碎雪,全是你的了。”

酒到酣處時,玉碗碎雪也已開謝。陸青持有點犯困,被婢女服侍着前去洗漱更衣,陸長熒簡單地吩咐了她幾句今日少主要穿哪件衣衫,小睡一會兒後要立即去何處辦事,聽她一一應了,扶着陸青持出了花房,一直到再也見不到兩人人影,陸長熒懷雪出鞘,素來極為穩定的手指竟然有些微的發顫。

距離那只櫃子入水已過了将近三個時辰。

他在櫃子入水之時便已用沙石土壤的操控之法将其包裹起來不再透水,但是,那櫃子中的空氣只夠一人呼吸不到一個時辰。

河水之畔極為寂靜,靜得他能聽到自己忽然之間變得急促的呼吸聲。被施以隔絕聲息之法的客棧中,所有人都不會聽到自己房間外的任何響動,如今想必都仍在熟睡。彎月已漸隐,東方現出了魚肚白,陸長熒輕顫着手指,撥去了覆在櫃子之上的沙石土殼,從未為任何人擔驚受怕過的心在手搭上櫃子門把的時候忽然狂烈地跳動,幾乎要跳出胸腔,讓他慌地簡直不敢打開這道早已破損的木門。

他甚至都不敢承認,他害怕打開之後,看到的是辛晚的屍體。

他能感覺到櫃子中的人毫無靈力只是個凡人,陸青持自然也能感覺到。青持沒有別的依憑,只能用這種方法試探他,他卻不需要試探,因為有一種奇怪的感應,讓他從心底便毫無懷疑,隔着一道木板,裏面的就是那個人。

他心知已經再也拖延不得,按着自己的胸口,一咬牙,打開了櫃門。

外部的水立時盡數湧進櫃中,辛晚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倚在木櫃壁旁,右手流着血,上舉握着什麽東西,整個人都虛脫得站不穩,卻又因四面木板的桎梏而強行站立在那裏。

陸長熒顧不得其他,一把将他從木櫃中抱出,浮上水面,輕輕拍他的臉。

辛晚咳嗽了一聲,睜開迷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笑,一直保持着那個奇怪的動作,幾乎已經僵化的右手終于緩緩松開,掉下來一個竹筒。

陸長熒心思靈敏,一看之下便已知其中關竅,木櫃中空氣用竭之後,辛晚用手硬生生捅破了竹筒的底部,将其伸出水面作為呼吸之用。木櫃頂部本就離水面不遠,這法子本是可以撐很久的,然而就在剛才,這條從碧晴海中引流而來的小河,随着海水一起,漲潮了。

他确實只要再晚到一刻便來不及了。

陸長熒不由自主地心驚肉跳,然而他一開口卻仍是忍不住笑:“你運氣真好,今天是新月……碧晴海每月漲潮時,潮水最低的一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辛晚也朝他虛弱地笑了笑,漆黑的瞳孔都已渙散開來無法聚焦,張着口似是想說什麽卻始終說不出來。将近三個時辰空氣稀薄幾乎窒息的感覺令他無法開口,卻強撐着不肯暈去,只靜靜地,拼命地凝住眼神,盼着多看陸長熒一眼。

陸長熒笑道:“你倒也真是撐得夠久,竟到漲潮都未曾放棄。”

辛晚發不出聲音,用失焦的眼睛看着他,用口型一字一字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陸長熒微微一怔,腦中一陣劇烈的疼痛,痛得他眼前都模糊了一瞬,搖頭定了定神,含笑哄道:“好了,我來了,放心吧。”

辛晚成拳的左手擡了擡,手指已經因為長時間的緊握無法自行松開,陸長熒輕輕握住,溫柔地掰開他的手指,那已顯出青白之色的掌心裏,安安靜靜地躺着一枚墨綠色的蛇膽。

那是辛晚明知他做了什麽事後,還固執地将之留下來,命都快保不住了,仍是要拿着給他的東西。

辛晚見他将蛇膽取走,整個人終于放松下來,用口型說了句:“可惜了五兩銀子的酒……”籲出一口長氣,終于徹底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老是寫得又晚又少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溫度太高了邊寫邊想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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