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朱明峰(2)
朱明峰上,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
寒風慘慘,秦之然臉都被凍抽筋了一般看着年輕道士。
良生縱然聰慧圓滑,卻也沒想過會有人面對陸家時也敢這般不要臉地自說自話跟過來,何況秦之然一直沒表示什麽,他便只當這個神棍是秦之然的好友或是随從。
當下良生頗為抱歉道:“咦,以往這時節不太下雪的……在下先帶貴客前去歇息吧,下雪了也不好下山了。”
秦之然已完全不想理會那道士,反正到了朱明峰上也不用發愁房錢飯錢了,當下将銀子給了他,讓他自生自滅。道士喜滋滋地掂了掂銀子,道:“公子你這般爽快,我自是要報答你的,我一向有個規矩,看病送三卦,不準不要錢……”
秦之然冰刀一般的眼神看向他,道士咕嘟咽了一下口水,道,“準了也是送的,不要錢……”
秦之然無可奈何,只得讓他跟着。良生吩咐幾名家人繼續擡着軟轎,到得客房後将辛晚扶下來好生安頓,又讓人去找陸家的大夫來。
道士頗為不悅:“我就是大夫。”
良生微笑道:“這位……”
道士說:“同塵。”
良生頓了一下,拿不準他是道號就叫同塵還是幹脆姓同,只得閉着眼道:“同大夫,在下沒有不敬之意。”他說話向來滴水不漏誰也不得罪,“我們少主身體不太好,峰上又寒冷,是以常有大夫在此為少主調理的。同大夫醫術高超,自然能保辛公子康健的,不過調理身子,開補藥方子,峰上的大夫倒也拿手,貴客臨門,陸家峰決不能小器的。”
同塵點了點頭,道:“那也成。”
良生便笑道:“沒什麽旁的事在下便先告辭了,這一排三間卧房互相連通,有何需要扯門邊銀鈴就是。”這句話卻是對着秦之然說了。
秦之然掃了一眼屋內,道:“朱明峰這個季節為何會下雪?”
良生脾氣甚好,這般問題也還是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此地便是這樣的,峰上寒冷,碧晴海別處下雨時此處便下雪。不過所謂秋高氣爽,到得如今時節确實下雨也不多,今日是正趕巧了。”他随着秦之然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會意,又笑了笑,“在下理會得,我們少主身子亦不太好,除了花房保暖外,地龍銀炭也常備的,不難安排,秦公子等着便是。”
秦之然心中所想盡被他說中,看着他施施然離開,不免感嘆了一回朱明峰上最末等的管事竟也是如此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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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生走後,奉茶、上菜、伺候的侍者婢女流水價地過來,難得的是竟細致到顧及了白稚澤的喜好,菜色中毫無葷腥,連一籠包子點心掰開都是豆腐餡兒。那豆腐餡兒拌了腐竹細細炸過,又濾幹了油,清香撲鼻,同塵啧啧稱奇道:“這比肉還好吃啊。”
秦之然在白稚澤已久,不太注重口腹之欲,然而這桌菜果然看似平常卻做得精雕細琢,不由得也多吃了一個,又尴尬地辭謝了要過來伺候他進飯的婢女,那婢女也不勉強,淺笑着去幫忙點暖爐。同塵腳高高翹起,眯着眼睛享受美女妹妹的捶腿捶肩,一邊還不忘出言調戲:“阿妹,今年幾歲?”
秦之然掩面看不下去,見房內漸漸暖起來,婢女已溫溫柔柔地去伺候辛晚進食,是一碗煮得軟糯清香的碧梗米粥。辛晚被晃了一路,整個人蔫搭搭的,幸而沒再昏暈,被暖爐一熏臉上也多了些血色,那碧梗米粥聞着舒服,咽下腸胃間極為熨帖,婢女喂飯的手段亦是一等一,不知不覺竟将一碗粥都吃得幹幹淨淨。
秦之然見他已沒有大礙,松了口氣,方責道:“不知輕重,半夜喝酒。”
辛晚擡頭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回憶了一會兒昨夜,展顏一笑:“這不是難得沒人管嘛。”
秦之然搖頭嘆氣,說得好像在白稚澤便有人管得住他似的,還不是照偷懶,照胡鬧,照喝酒。
婢女收拾完碗筷,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陸家老大夫便上門了,給辛晚把了把脈,搖頭晃腦地寫了張方子交給藥童去煎,又搖頭晃腦地走了。
辛晚對這來來回回的排場頗為新奇,不由得道:“陸家果然好有錢。”
秦之然哼了一聲,辛晚悚然一驚:“你不會把我坑陸家十五兩銀子的事給捅出去了吧?”
秦之然氣道:“沒有!”
倒是同塵巴巴地湊過來,他也沒什麽修為在身,這冰天雪地頗覺寒冷,搓着手靠近暖爐長出了一口氣,道:“來來來,我答應好要送三卦的,左右無事,先來看一卦。”
辛晚依稀記得就是這人給自己吃了一枚也不知是啥的藥丸,沒吃死算是命大,不由得好笑,他之前雖昏迷,但并非全無知覺,笑道:“你不是看過面相的嗎?”
同塵“诶”了聲,嚴肅道:“可不敢瞎說,貧道自幼學習紫微鬥數……”
辛晚噴笑,想起陸長熒說過的那位英年早逝,擅長梅花易數的少主胞弟,不由得道:“紫微鬥數與梅花易數有何不同?”
“呃……”同塵道,“紫微鬥數算命,梅花易數算卦。”
“……可是你剛才說要給我算卦。”
“正是要給你算卦呢。”
“……可是你剛才說你學的是算命的紫微鬥數。”
同塵被繞暈了,迷迷糊糊着仰頭想了半天,最後只得道:“……一法通萬法通,萬法歸一,乃是一家!”說罷生怕辛晚又給出難題,慌忙道,“你生辰八字報給我聽聽?”
辛晚沉默着看了一眼秦之然,道:“我不知道。”
同塵喜滋滋道:“那也成,我給你推算個八字出來……連推八字再解,這就算兩卦了哈。”
辛晚本也是鬧着玩,哪會期待這傻乎乎的懶道士真能算出點什麽來,笑着點了點頭。
同塵拿出幾個銅錢一抛,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掐指,架勢擺得頗足,未幾“咦”了一聲,似是十分驚訝,不由得連連看了辛晚好幾眼,道:“這可奇怪了。”
辛晚心頭一跳,道:“怎麽了?”
同塵道:“這世上怎會有沒有母親的人呢?”
辛晚一驚,同塵又端詳了他幾遍,道:“你看着确實是個人啊,可這人都是人生父母養……難道你父親竟能自己生你?”
辛晚笑出聲,基本覺得他是在瞎掰,道:“還有呢?”
“還有更奇啊。”同塵圓溜溜的大眼一轉,道,“你命中應有一個血脈相連的人,但你命中沒有兄弟姊妹啊。”
“啊,還有呢。”辛晚确定他就是在瞎掰,“不問過去,只問将來呢?”
同塵掐了掐手指,搖了搖頭。
辛晚道:“天機不可洩露?”
同塵搖頭道:“不是,既然是能算到的天機,有什麽不可洩露?只是我不敢說。”他忽然正襟危坐,憊懶的臉上難得現出了認真的神情,十分誠懇地道,“公子,你幹系到空桑的一件大事……是何大事我還算不出來,但這件大事十年間,不,可能更短便會發生。到時空桑的存亡,俱在你一念之間。”
秦之然終于聽不下去了,道:“一派胡言!”
同塵跳起來道:“我自幼學習紫微鬥數,你這個不識貨的混賬……”
“你以前算準過什麽嗎?”
同塵理直氣壯道:“當然有!我算準青酒旗家老板娘會懷第二胎!”
辛晚噴笑出來,心想難怪青垣這般溫和不善言談的人會親自看店,原來是老婆身懷六甲無法照看店鋪。凡世懷胎有“藏三月”的習俗,即懷胎頭三個月是不能跟別人說已有孕的,以免驚動送子神佛保不住孩子,青垣大約便是因此沒有提及。
辛晚想了想,故意逗他道:“你不是大夫麽,大夫望聞問切便能知道女子懷孕與否,這個做不得數。”
同塵急道:“還有呢,青老板看面相不是多子之人,他如今已有一子,這一胎必然是個女兒。”
這件事卻至少要半年後方能得驗真假了,辛晚也不以為意,并不當真,只哄他道:“好好好,到時再說吧。”
此時藥童已将煎好的湯藥端來,同塵皺着鼻子嗅了嗅,夾手奪過,道:“放涼再喝。”
藥童唯唯諾諾沒有回話,辛晚與秦之然對視一眼,拿這個稀奇古怪的道士沒有辦法,便也随他去了。
辛晚發燒未退,當下被裹得嚴嚴實實,一個好覺睡到了晚上。窗外雪月交光極是明亮,他在白稚澤從未見過如此奇景,又感覺身上發了汗,松快許多,便裹了厚厚的被子推門出去。
門外竹影斑駁,此處的竹子與白稚澤的不同,竟通體雪白似玉,長在月光之下,雪地之上,渾然是月光在雪中凝成的影子。
他低頭看竹影在月下搖動,一條條纖細筆直的影子中忽而混入一團煞風景的黑影,那黑影還愈來愈近,一直到得跟前,與他在月下瘦長的影子相合。
辛晚擡起頭,陸長熒的臉仿似被月華洗過的清隽,帶着一貫眉梢眼角都在笑的神情,道:“你那個凍僵臉師兄呢?竟許你一個人跑出來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