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朱明峰(3)
辛晚眨了眨眼睛,琉璃珠似的黑瞳在雪月下愈加光華流轉,然後開口道:
“我的酒葫蘆吶——!!!”
陸長熒大笑一聲,看他把自己裹得跟個棉花包似的,伸手進被子裏摸了摸他的手,觸手仍是一片冰涼,又擡起來觸他額頭,卻還有些燙手。
體溫不降而雙手冰涼,正是明顯的病未好之相,當下一擺臉色:“藥喝了沒有?”
辛晚道:“沒有,同來的神棍讓我涼了再喝。”
陸長熒伸了長長的手臂,辛晚生得有些單薄,裹了一層棉被也能被他攬住肩膀,将他整個人都攬回了房中,伸手去試了試擱在案上的藥碗,果然已經涼得透了,若非屋裏還燃着暖爐,只怕一層冰也結上了。他湊近聞了聞,笑了笑,回頭看時,棉花包已經坐到門檻上去了。
“喝吧。”陸長熒于是也坐到門檻上,“你同來的神棍還有點門道,這裏面加了一味火棘草。”
他看辛晚一臉無知的樣子,笑道:“火棘草原是好的,青持體弱時長頭疼腦熱也常用,不過青持體弱而畏寒,你雖是風寒發燒內裏卻有虛火,火棘草剛熬好,藥性太烈,于你難免虛不受補,雖不見得加重病情,卻也不見得有什麽益處。”
“涼了就好了,來喝藥。”
辛晚不接,将個腦袋斜靠在門框上,陸長熒也不以為意,道:“你倒是運氣很好,若是身邊沒這麽個神棍……”
辛晚插口道:“沒有神棍我也不會喝的。”
陸長熒笑吟吟道:“哦?”
辛晚看了他一眼,眸色沉沉,卻透着什麽都明白的通透,低聲道:“你們家少主看我不順眼,恨不得我死了才好,他派來的大夫開的藥,我自然不會喝的。”
陸長熒臉上笑意都沒減淡一分,自行喝了一口,強行吻了過去。辛晚拒絕不得,苦澀冰涼的藥湯被溫熱的唇舌直哺進來,讓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陸長熒喂完一口,舌尖還意猶未盡地沿着他薄薄的上唇舔了一圈,笑道:“少主給的不喝,我給的喝麽?”
辛晚無言地拿過了藥碗,一口喝幹,将那只繪着精細彩釉的細瓷碗随手擱在了雪地裏。
鬥大的雪片終于漸停,辛晚伸手抓了一把雪,道:“你不問問我怎麽病的?”
Advertisement
說着卻也不等陸長熒回答,自顧自道:“我昨夜做了個噩夢。”
“夢到自己被人鎖在一個密閉的大櫃子中,觸目均是黑暗,手腳卻動彈不得,還有一個惡人要将我沉入水中悶死。”他擡起手,看着掌心的雪慢慢化成水,“可能是夢中的人總有一些神奇的力量,我忽然便能動了,摸到了身邊用作酒壺的竹筒。”
說到這裏他朝陸長熒一笑:“這還得多謝你偷走了我的酒葫蘆,否則酒葫蘆可不能像竹筒這般用的……我就将竹筒的底戳破了,又一個用力戳穿了木櫃的頂,幸而這河水竟不深,我便将口唇依在竹筒邊上,努力呼吸,不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看着陸長熒的眼睛,陸長熒道:“然後呢?”
辛晚霎時覺得有些興味索然,便強行給故事打上了一個結局:“……然後我就醒啦。”他自嘲道:“原來我只是一個人倚在窗邊喝酒,大半夜的一個人喝到醉糊塗了,受了風,鼻子不通,喘不上氣,想必是因此才做了這個自己險些窒息的噩夢。”他說着說着便笑出聲來,搖頭道,“好詭異的夢……”
不知是因積雪化水太冷還是他身上不适,他握着雪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似是冷得受不了了,遲緩地站起來,道:“還好是個夢,什麽都沒發生……我藥也喝了,病大約也會好的,陸師兄該回去了。”
陸長熒倏然握住他的手,溫暖的手掌摩挲着他冰涼的手指,安靜了一會兒,道:“如此美麗的雪月交光夜,不要太掃興。天亮之前,我答你三個問題,答過就算,以後不會再認。”他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但我今夜回答的,都将是實話。”
辛晚怔怔望着他,因病而有些幹澀的嘴唇微張,陸長熒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道:“想好再問,就三個。”
辛晚點了點頭,陸長熒便又進屋去拿了暖在爐上的茶。這冰天雪地的尚有碧綠的清茶,極為難得,可惜辛晚不懂欣賞,一口牛飲,身上暖和了些,問了第一個問題:
“你和陸青持是什麽關系?”
陸長熒笑道:“開頭就問這個,你吃醋?”
吃你媽的醋,辛晚腹诽,道:“你只管答。”
陸長熒道:“我一生都會為青持而活,他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他要我殺人我便殺人,他要什麽我便給什麽。”頓了頓,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除了這裏,都可以給。”
他回頭看向辛晚,見他三緘其口,很顯然非常想問一句“為什麽”,卻又怕就這樣浪費第二個問題,生生住了口。當下覺得可愛又可笑,道:“多告訴你一些也無妨。”
“陸青岚擅長梅花易數,這個你是知道的。青持自小身體便弱,老家主總擔心養不活,青岚占了一卦,說将有一個某年某月某時某刻出生的人,能護青持一生。那個人便是我了。”他悠悠道,“我也不是什麽迷信之人,只是恰好我重傷之後受了青持的血才活下來,繼而發現我要的和青持要的完美重疊,既然如此,便不如按照批命之言,看最終能有什麽結果。”
“從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起,陸家的人便當我只是青持的一件物品,甚至有人同我說,少主未知人事,既然你要護他一生,你這個人自然也是他的。我便想,這不行,我可以護他,但我不是物品,我不能連自己都是他的。
我第一次見青持時重傷剛愈,模樣看上去也十分狼狽,青持頗有些看不起我的意思,問我能給他什麽。我說我能給你的多了去了,但你得自己選,我能給你除了我自己的一切,或者也可以什麽都不給你,只給你當個暖床的。”
“青持笑得很厲害,他從小便如衆星捧月,哪會真缺暖床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陸長熒摩挲着辛晚的手指,“這個答完啦,下一個。”
辛晚看着他們交疊的手掌,想了想,道:“你我初見……初見那日,你在天瀾書閣,找什麽東西?”
陸長熒頓了頓,似乎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微微一笑:“難為你還記挂着白稚澤的安危……放心,我那次并不是要謀劃什麽對白稚澤不利之事。我只是……聽說白稚澤世代相傳的熒火蓮子供在天瀾書閣。”
熒火蓮子,傳說中吃下後能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不死的神物。
辛晚自然也是聽過這等神物大名,但從未聽說白稚澤持有。
月兒漸隐,東方已微微泛紅,陸長熒悠然道:“反正也快天亮了,我長話短說吧。青持幼年時險些死過一次,蒙一位神秘高人賜過一顆熒火蓮,也因此我重傷将死時,受他之血得以存活。但因那一次分血于我,青持元氣大損,大夫老說他年壽不永,青持尚有心願未了,必然不能接受什麽年壽不永,所以我要再找一顆熒火蓮。”
辛晚嘆氣。陸長熒柔聲道:“你不用擔心,我沒進天瀾書閣,自然也沒有得到蓮子。”
辛晚道:“我不擔心,你若是真的有法子進去,便也不會被小王八撓得全身都是紅杠杠兒。”兩人想起當夜情狀,都忍不住一笑。陸長熒道:“找不到熒火蓮便罷,但青持的命有一半在我這裏,他活着一天,想要做到什麽,我都為他做到。”
辛晚心中一痛,忽然便明白了他為何寧願先看着自己被沉入水底險些悶死,再千裏迢迢下峰來救,原是不忍拂逆了陸青持的意思。不過想想陸青持的靈秀,又不由得低聲惋惜道:“我看他呼吸吐納之間修為頗深,還以為……”
陸長熒不以為然道:“他天資是很好的,但天資争不過天意,可能是陸青岚洩露天機太多,報應在至親身上。”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便迅速抛開了這些,毫不拖泥帶水,說道,“最後一個問題了。”
照在辛晚臉上的清冷月光已消失不見,換之以清晨的陽光通透着從他臉的一側爬上另一側,明光之下纖毫畢現,更顯得皮膚細致似軟玉。陸長熒等了許久,卻聽他慢慢問道: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
陸長熒眉梢眼角仍是帶笑,卻未回答。
辛晚靜靜地等着他,陸長熒手一指東方,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