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夢噩(3)
同塵就着陸長熒的手聞了聞藥味,露出一點奇怪神色,有些不以為然地看了陸長熒一眼,道:“……吃是可以吃的。”
陸長熒哪裏會管他許不許吃,直接将夢噩的解藥喂給辛晚,同塵道:“……劑量有點重了,他跟普通人沒什麽區別,修仙之人容易收斂心神,這種藥本是為了給修仙之人吃的,劑量對他來說重了。”
陸長熒手微微一頓,知道他說的是夢噩,倒也不去追究他為何會知道陸家的秘藥,道:“會怎麽樣?”他雖略通藥理,但夢噩本是陸家好幾代傑出藥師的得意之作,他自然不會知道竟還有劑量的不同。
同塵道:“……不知道,聽天由命吧。”過了一會兒又低聲道,“若是能退燒還好。”
陸長熒點了點頭,道:“好。”
辛晚原已人事不省,此時似有所感,微微睜開眼睛,瞳仁中卻一片空茫。秦之然道:“阿晚,你怎樣?”
辛晚氣息微弱道:“三師兄麽?我眼睛看不見了……”
秦之然渾身一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同塵伸手在辛晚眼前晃了晃,看看他的瞳孔,道:“別急,沒有失明,連續的高燒使得眼睛看不清罷了。”
秦之然道:“罷了?”
同塵撓撓頭,心想眼前這情形眼睛看不看得清已經不是重點了,這簡直是要出人命啊。想着想着頗為責備地斜睨了陸長熒一眼,卻見他眼神定定地看着辛晚的臉,卻不知在想什麽。
辛晚低聲道:“長熒……”
陸長熒一怔,應道:“哎。”
辛晚喉頭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嘆息,嘆道:“別丢下我了……”聲音漸低,終不可聞。
陸長熒立即出手,飛快将辛晚連人帶被子一起裹了抱在懷裏,道:“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帶他去一個地方。”
他看秦之然和同塵也非常想去的樣子,笑道:“那處是陸家秘境,抱歉了。”說罷也未等二人點頭,懷雪劍應聲出鞘,已帶着二人飛馳而去。
同塵停下腳步,望着懷雪消失的方向,道:“……防主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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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峰有承夜溪,溪下有承夜洞。朱明承夜,時不可淹。
承夜洞內俱是千年鐘乳與寒冰,常作陸家犯錯子侄面壁清修之用。又因極寒極冷,有助于清靜身心,一意求道,也有少數幾位家主曾在此苦修。
陸長熒通過石洞暗門,懷中之人的脈搏忽急忽緩雜亂無章,暗中思忖了一回,生怕他在高燒之中驟然遇冷病情愈重,将手掌貼住了他背後靈臺,真氣流轉不敢稍停,方邁步進了石洞。
承夜洞內奇寒無比,真正的沸水凝冰。辛晚輕輕抖了一下,往他懷中縮了縮,陸長熒安慰道:“不怕。”
他抱着人躍上一塊光滑石臺,正是家主們苦修時以之為床之處。
同塵多半猜出了原因,不過礙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給他這個主人留點面子,沒有當着秦之然的面說出夢噩之事。他未曾見過夢噩劑量下得過重的先例,但若以常理推論,最大的可能,便是徘徊于夢境之中,不再清醒。
陸長熒将兩人的衣物除下,與辛晚肌膚相貼。辛晚感覺到他懷中溫暖,流轉的氣息卻又帶着絲絲清涼,燒得滾燙的身體終于感到了舒适,緊緊依偎着他不再不安顫抖。
陸長熒摟住他細瘦的腰,觸感柔韌,摸起來肌理滑膩幾乎叫人不忍放手,他卻雙目清明,未有一絲心猿意馬。他終于看清了辛晚肩頭那道鮮紅色的痕跡,在白稚澤時只驚鴻一瞥,他沒有想過,那原來是一道傷疤,是辛晚整個手臂都被劫雷劈開後重接而留下的疤痕。
以陸家藥師、大夫的醫術,輔以一定的法術靈氣,斷掉的手臂确實是能恢複如初的,但是,辛晚肩頭傷口斷得如此徹底,幾乎已是将他整個人一劈兩半,以他這樣普通人的身體,稍有差池,只怕當時便死了。
他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用必死的決心,去為那個人擋下那一道足以使人粉身碎骨的九天劫雷?
那個人又何德何能可得此生死相許?
千年的鐘乳石上落下一滴石乳,掉下之前便已結成冰,往辛晚臉上掉。陸長熒伸手接住那粒冰珠,以免砸痛了他,手心溫度将石乳融化,極輕極涼的一點石乳終是落在了辛晚的眼皮上。
辛晚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看了看他,道:“什麽時辰啦……”
陸長熒笑道:“不知道過了幾天了,老頭的壽酒你也錯過了。”
雖然剛醒,但聽到一個酒字辛晚還是下意識地喉頭咕嘟一聲咽了一下口水。陸長熒的手掌還貼在他背後靈臺,仿佛幾天幾夜都未曾放開過。
辛晚輕輕擡起手,揉了揉他已經結了些冰霜的鬓角。
陸長熒道:“想要什麽?”
辛晚傻乎乎道:“啊?”
陸長熒坦白道:“我之前喂你吃藥時,在藥湯裏融了一顆夢噩。”
“夢噩有子母兩顆,吃過一顆便會讓人夢到此生最怕,最不想回憶的情境,再以另一顆塗在鏡面之上,便能窺人夢境。”陸長熒一路據實相告,道,“給你的劑量太重了,所以你忽然病得更重。”
辛晚低頭想了一會兒,微笑道:“這是後悔了,想要補償我麽?”
陸長熒搖頭:“不是的。”
“因為我看到了你的夢。”他雙目如朱明峰上的積雪一般清明寒涼卻一望無際,“原來你并非什麽都不争,什麽都不要的,只是不敢争,不敢要。”
陸長熒低聲道:“我希望你有什麽想要的,都痛痛快快地說要,但凡你要的,我一定幫你拿到。”
辛晚發了一會兒呆,道:“這不還是想補償我嘛……不用了。”
他已經習慣了。他曾經也想要個父親的,但是後來聽個壁腳終于知道他爹是死透了,不可能有了。他曾經也有少年意氣想要濟世救人的,但是後來卻知道了他并不被期待能長大成才。他曾經也是想過要修仙的,師父不教也沒關系,反正他自學進境也不錯,但是後來才發現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修仙的是他,背後閑言攻擊的卻是封靜則。他曾經也是想過要和陸長熒離開白稚澤去看看外面的天空的,但卻引來了滔天大禍,差點毀了白稚澤。
他每次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什麽好結果,所以漸漸就不想要也不敢要了。
反正他的人生短暫,很快就會過去的。
陸長熒道:“不是補償。”他頓了頓,道,“你可以當我忽然想日行一善……或者扶貧。”
辛晚道:“扶貧是什麽?”
陸長熒不動聲色道:“就是扶助貧困潦倒的人。”
辛晚道:“我只是貧困,并不潦倒。”
陸長熒笑道:“好,只貧困,也能扶貧的。”
辛晚伸手撫了撫他帶着笑意的眉梢眼角,輕聲嘆氣道:“我很奇怪,對你來說,是不是承認一句喜歡我,便會下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