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9只反派
沐君侯走向亭內:“在下無恙, 倒是相知姑娘似乎神色欠佳。”
顧矜霄兩處趕場,不得不算着時間,若是不虛弱一點, 怎麽好說退場就退場?聞言輕聲道:“命數相沖,過些時日就好。”
顧相知不願多談的樣子,其餘人自然也就不好多問。
鶴酒卿的眼睛依舊蒙着白紗, 卻絲毫不影響視物,他對沐君侯淺淺颌首:“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我替君侯算了一卦,前路風雨将至, 既已如此, 不如暫且停下喝杯水酒。此處風景上佳。”
沐君侯也是才初入江湖的時候, 偶爾認識的鶴酒卿。一別多年再見, 這個人還是一如記憶當中。
鶴酒卿這個人,實在是個很特別的人。沐君侯認識很多佛道僧侶,不管出家與否,無一不是布衣素服, 粗茶淡飯,一心持戒清修。
但鶴酒卿絕對不是。
怎麽說呢, 別看他通身無一華物綴飾。儀态俊美清雅, 飄飄然仿佛淡泊歸隐的名士。然而, 只他身上看似光華淡淡的素色衣料, 就是皇宮裏最高禦用的貢品。連身為君侯的他, 都是按制式配給的。
束發的玉冠,斟酒的器具,甚至随手放置山亭的棋子,無不是人間難尋的至寶。
這哪裏是什麽清修無為之人,怕是富有四海的帝王,未必都有他的人間奢靡富貴。
當初,聽聞他此言,鶴酒卿淺淺一笑,春風和煦,不緊不慢道:“若是修神仙道,比不過做人間帝王,你當為何自古至今,有那麽多皇帝想要跟随我輩方士成仙?”
那時沐君侯不過十幾歲的少年,楚地又最是盛行鬼神之說,他便也頗為神往:“這話說得在理,我都想跟你去煉丹問道了。”
誰知那人聽了,卻搖頭:“凡我門中,不奉道不淫祀,不服藥不煉丹。”
“那你們作何修行?吸風飲露嗎?”
鶴酒卿又搖頭:“入世出世,入天下之勢,乘天地之氣,還有……釀酒。”
“釀酒?釀酒能成仙,莫不是杜康在世?”
鶴酒卿為他斟了一盞酒,溫聲和煦,唇邊笑意淺淺:“我叫鶴酒卿。修方仙道的人很多,方法也多。我跟別的方士不一樣,只需一盞酒,就能測出你适不适合。”
于是,年少氣盛的沐君侯,直接飲了他一盞酒。入口只覺得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轉頭卻天旋地轉,人事不知。
醒來時候,離家出走闖蕩江湖,已然入蜀的他,出現在自家楚地的侯府房間裏。
當時還是侯府小世子的沐天疏,後來從自己那侯爺爹的嘴裏知道,原來他留書出走後,老君侯急得尋他不至,恰好知道鶴酒卿路過楚地,親自上門去拜訪求助的。
鶴酒卿人在楚地,與老君侯下棋閑聊,只身邊的仙鶴飛出去一會兒。
一局棋未完,鶴酒卿忽然淡淡一笑,對魂不守舍的老君侯說:“世子已經在侯府了。只是飲了在下的酒,得大夢個一周天。我觀世子氣蘊不凡,将來絕非池中之物。他既然向往江湖自由,君侯不妨延請名師教他。”
這是沐君侯第一次親自體驗到,相隔千裏,分神化虛的神仙手段,卻還是半信半疑。只當父親是聯合了江湖術士,故意來诓騙他。
因為記憶裏,老君侯本人,從前對這些江湖術士,一直都是半分不信置之不理的。
見此,老君侯拍着他的頭嘆息說:“你知道先皇嗎?當初先皇未起事前,和一衆鄉間夥伴,整日裏游手好閑。一日遇見一個患有眼疾的公子獨行,見他被一夥流匪視作肥羊,一時俠義心腸,便上前搭救。那瞎眼公子自稱有相命之術,為他們每個人都斷了一脈。”
這傳說沐天疏自然是知曉的,因為高祖發祥地就是他們楚地,楚地別的不多,自古神神鬼鬼之事無人能及。
“傳說那人斷言高祖貴命不凡,還說他身邊那些個泥腿子各個都是封侯拜将的命。立時笑煞旁人。未曾想到十幾年後,卻當真一一應驗。傳說裏,還說高祖又見到那瞎眼公子,音容一如當年,立時三顧茅廬,要請他入宮做官。”沐天疏忍俊不禁,“可是,咱們楚地随便找個有點名氣的算命先生,都說自己是那一語斷君王的活神仙後人呢。”
老君侯意味深長,似笑非笑:“先皇身邊,當年被他斷命的泥腿子裏,就有你老子我。你說這一語斷君王的神仙是誰?”
有幸見過高山,對等閑的丘陵自然就示若平常。
老君侯非是信,也非是不信,他只是借此,用當初那點微薄的俗緣,為兒子在鶴酒卿這裏,過一道明路,牽一絲善緣。
如今老君侯早已仙逝多年,接任君侯之位的沐天疏,才終于明白父親所思所慮的苦心。
沐君侯看着一如當年的鶴酒卿,走過去坐到他對面,看着那一盞薄酒,仿佛時間回到八年前。
“鶴先生這酒,今日可喝得?我可不想倒頭一睡,醒來又回到自個家了。”沐君侯心裏卻恍惚一念,若是當真回到八年前,倒也不錯,還能再見父親一面。
鶴酒卿不疾不徐:“今日這酒不是問道酒,自然不醉人。”
沐君侯輕笑一聲,仰頭幹了杯中清露,苦笑道:“可惜了這佳釀。”
此時此刻,他卻沒有心情去品。
沐君侯又斟了一杯酒,這一次卻沒有立刻就喝。
“相知姑娘和鶴先生在此處等我,可是有什麽囑咐?”
顧矜霄閉了閉眼,相隔幾十裏的地方,顧莫問正在一處蓮臺高閣,旁若無人的閉眼撫琴,下方又是林幽篁新一處的滅門傑作。
在受害者眼裏,顧莫問這以殺戮悲聲作背景撫琴的人,才是最符合幕後黑手的魔頭。
時間不多了,他在顧相知的身體裏睜開眼。
鶴酒卿正對沐君侯說,他與顧相知曾入過落花谷之事。
顧矜霄輕聲說:“君侯因何入蜀,我們都清楚。有些事情,比你想得複雜。死人谷主林幽篁,的确就是奇林山莊大小姐林幽篁。死人谷黃表紙所述罪行,皆無一處作僞。不但是死人谷,鴉九爺也想吞了落花谷,棋差一招致使身死。還有最後一點,顧莫問站在林幽篁那邊。”
“你是說,林幽篁和顧莫問?”沐君侯就算早有耳聞,心裏也一直是不敢肯定的。
另一邊,又一處滅門血案,塵埃落定。
所有活死人都靜立不動,等着蓮臺上的二谷主做出指示。
這滿園肅殺,流血漂橹的寂靜無聲裏,閉眼沉浸琴音的顧莫問,卻還是在旁若無人的撫琴。
這一邊,顧相知神色愈發蒼白透明,淡淡道:“我撐不了多久。勞煩君侯帶我一并去奇林山莊。我曾給司徒铮傳過書信,讓他向你求助。司徒铮的消息轉述到烈焰莊,他人卻再無音訊。事情的關鍵都在奇林山莊。”
顧相知話音一落,閉眼不動。神情清冷無波,如同入定一般,神魂不存。
提到顧莫問,沐君侯和鶴酒卿的神情都不輕松。
“真不想與此人為敵。”沐君侯可惜道,“我不明白,他何以與邪道為伍?”
鶴酒卿平靜地說:“我會把他拉回來。”
……
林幽篁緩步走上蓮臺,微微彎腰側身去看顧莫問撫琴,唇邊笑意慢慢加深。
一曲《天行九歌》撫完,顧矜霄正好在顧莫問的身體裏睜開眼,自然地收了尾音,擡眼瞥一眼林幽篁。
“谷主辦完事了?”他輕聲随意地說。
林幽篁潋滟的桃花眼彎彎,難得帶一點促狹,戲谑道:“對着這血流成河之象,顧兄似乎興致更甚以往。如癡如醉,渾然忘我。我倒不知道,顧兄還有這樣孤芳自賞的一面。真是難得可貴,這興趣愛好有趣得緊,我真是喜歡死了。”
顧矜霄收了琴站起來,不緊不慢說:“我是方士,比起活人,當然更喜歡對着死人彈琴。”
江湖上,最叫人聞風喪膽的兩大魔頭,對視一眼,一個似笑非笑,一個笑意盈盈。在滿園的屍體、活死人背景下,惺惺相惜起來。
林幽篁惜的是,從來不似凡人,不止目下無塵,連心中也無物可入的顧莫問,竟也會有叫他全心全意沉迷之事,頗覺有了一點難得的人情味。
顧矜霄惜的是,對着人間慘事兀自沉醉撫琴,這種正常人眼裏的畏懼膽寒之事,在林幽篁眼裏,卻仿佛再風雅不過,叫人醉心欣賞的藝術行為。
兩個人都覺得,此情是人間難得之景,對方真是人間難得之人,可不得惺惺相惜。
四目相對,笑而不語,惜完了,顧矜霄淡淡一笑:“回去吧。”
日暮昏黃,月胧天際。
漆黑的轎辇行于夢一樣暖黃色的四野。
一望無際的荒野上,前方卻忽然出現了兩個攔路人。
一男一女,皆是青年才俊,人中龍鳳。
“前方可是閻王谷,兩位九幽閻羅?”那青年之聲,如削金切玉,寒意凜然。
林幽篁一手撐着側臉,總似懶洋洋的,要靠在顧矜霄身上一般。
聞言他懶懶的睜開半阖的眼睛,往顧矜霄耳邊傾斜,帶着冷香的吐息,似有若無落入耳廓:“閻王谷?你什麽時候,讓他們改名字了?”
顧矜霄跟他剛剛相反,不管是站是坐,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仿佛從未彎折,也不會有絲毫散漫。不論在哪裏,都像是君王臨朝。
他雖然看着前方,卻像是無物可入眼中。
如此一來,在外人眼裏,一眼看去,只會注意到,周身氣場極為懾人心神的顧矜霄。
縱使林幽篁豔麗外表下,有多少鋒芒銳意的陰狠,都像是魔君身邊的佞臣似得。
“沒有。”顧矜霄淡淡地說。
不料,那另一個未出聲的女子,厲聲冷笑說:“的确沒有。是江湖上的朋友,攝于兩位的大名,怕一個死人谷裝不下兩位的盛名,不約而同送的美稱。人人都稱,這死人谷是幽冥地獄在人間化身,你二人,可不就是,想叫誰死誰就該死的判命閻羅!”
這頓冷嘲熱諷迎面而來,顧矜霄看了眼林幽篁,淡淡地說:“那就多謝了。”
他渾不在意,那兩位卻是一副要來尋仇的模樣,越發憤懑怨恨。
“你死人谷替天行道,今日我尹家外門的小輩不才,想來讨教一番,這道究竟是個什麽道?”少女的眼睛都紅了,卻毫無一絲淚意,怒火中燒,拔劍相指。
“落花谷血祭之事如何,我未曾親眼所見不知道,但我尹家的君天劍是如何得來,尹家上下皆一清二楚。世人皆知我尹家五百年基業,卻不知這是多少先輩殚精竭慮打下。
二十年前,門中精英慘死,小輩未曾長成,強敵惡賊乘虛來犯。若是我尹家不能抵擋,尹家庇佑下的方圓百裏,皆要不複舊存。
老太君深思熟慮,為保我尹家基業,庇佑附近百姓,自願血祭落花谷,為尹家鑄成這鎮惡誅邪的君天劍。如此恩德大義,凡我尹家弟子,從不敢或忘片刻。
她老人家可知道,她犧牲自己也要庇護的尹家,二十年後,卻有人打着為她不平的名義,滅了她整個尹家滿門?”那女子凄厲似冤魂厲鬼。
青年也厲聲道:“好一個替天行道,你行的是什麽道?殺人奪寶,滅人滿門的道吧!”
被質問的林幽篁托腮,神情恹倦百無聊賴,上眼睑貓兒一般低垂:“對啊,就是滅人滿門的道。你是不是搞錯什麽了?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為被血祭的死者複仇了?死人谷的名字還不夠明顯,說明不了我不是好人嗎?莫非該改名叫惡人谷?”
“我從來沒說過,我是替血祭之人報仇。我難道不是說得很清楚了?我只是清洗,所有在落花谷血祭鑄造過兵刃的人。至于你們這血祭,是被迫還是自願,是大義還是私心,都與我沒關系,我都不在意。”
他面無表情,唯聲音清淩冷漠:“所有,手中有燕家血祭之器的人。若是自己站出來,交出血祭之物,死得就只有一個人。若是妄圖對抗我,那就屠滿門。”
“你們尹家二十年前命數就該盡了,需要一個老太太血祭自己來茍延殘喘,小輩不還是一樣無能?有了這柄劍,也只是續了二十年罷了,今日這劍未折,不還是難逃滅門?尹家沒了,江湖還是江湖,蜀中還是蜀中,那方圓百裏的紅白嫁娶,可曾與以往有什麽不同?”
女子終于忍不住,氣哭出聲,渾身發抖,不管不顧殺來:“無恥之徒,你會有報應的,天下不會容你。我用我的命詛咒你,不得好死!天下人都會要你死……死無葬身……”
林幽篁下一瞬出現在她身後,誰也沒有看清他的舉動,只見那女子脖頸一道被切開的紅痕。
“是,只有這一件事你沒說錯,我啊,天生就是個惡人。怙惡不悛,說得就是我這種人。你是對我有什麽錯誤的期待嗎?”
他溫柔地,脈脈輕語:“會來的,你說的報應。只是,可惜你是等不及見到這一天了。”
好可惜,那少女的劍尖,離轎辇裏那人的喉嚨只差一寸。
被劍指着的人,眼眸沉靜,無波無瀾,讓人想到神殿裏檀香氤氲的無情無心的神像。
不該是這樣的,神不該是庇佑衆生的嗎?為何……為何卻是這樣?
她死死地睜大眼睛望着,視野被血染紅,瞳孔慢慢放大。
黃昏的風吹拂開男人鬓邊的發,露出眼尾那抹淡淡的陰郁,在血色視線裏,連同這荒野蒙昧,一同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