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0只反派

那義正言辭的少女,轉瞬間傾倒向黑色的轎辇。

四個擡着轎辇的活死人面無表情, 靜立不動。

銀白的劍尖向前微傾, 就随着主人的倒下也散落下去, 無聲地落在柔軟的西域毯上。

少女的屍體并沒有完全滑落地面,而是伏在轎辇入口的橫階上。衣裳的粉色和轎辇四面垂攏的黑紗,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好像鮮花和灰燼。

林幽篁就站在她身後半步,他方才出來的速度快極。不過, 其實就算他不出來,那劍勢本身也不是沖着他去的,而是對着他身邊的顧矜霄。

天知道,比起長篇大論拉仇恨的林幽篁, 只淡淡說了兩句話的顧矜霄, 為何卻更招這女子的恨?

現在, 只剩下那個錦衣青年了。

他俊秀的臉, 因為憤怒和眼前慘事帶來的悲切,肌肉都在顫抖着, 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

林幽篁的臉上毫無愠色,微微嘆口氣:“其實你們本可以不來送死的,尹家也是一大家子,應該明白家大業大的地方,總要講些規矩, 否則如何嚴以馭役?當日在尹家的人, 滅門只是順便。你們這些在外未歸的, 不管是內門弟子還是外門弟子, 我們死人谷都沒有非要斬草除根的意思。你們又是何苦來送死?若是當真恨極了要複仇,至少也去謀劃謀劃,人多力量大呀。”

罪魁禍首嘴裏說出這番推心置腹,仿佛很是替尹家考慮的話,聽在這青年眼裏,不啻為最大的羞辱和諷刺。

他不善言辭,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今日來,尹某就沒打算活着回去。我不是天真的小姑娘,會相信什麽道義公理。我來着,只是為你們死人谷挂一道白練。要着天下人都看清楚你們的真面目,讓那些心存僥幸的路人,惶惶不可終日的人知道,閻王當道,若是他們再不反抗誅邪,我尹家的今日,我家兄妹的下場,就是他們的明日。”

“這麽說,我若是當衆殺了你,反而是中了你的陽謀?”

林幽篁毫不在意地說,他下了轎辇不在顧矜霄身邊了,那種懶散勁就能少很多。

青年冷笑不答,直接拔劍來襲。

他的武功可比那少女強多了,至少轉瞬間與林幽篁對了十幾招,尚且未現敗跡。

林幽篁只是閃躲,仿佛難得活動一下筋骨,不急着玩死獵物的大貓。

兩人且戰且走動,皆圍繞着轎辇前方左右。

“顧兄可否有興致,彈奏一曲助興?”林幽篁空手與劍刃纏鬥,打着打着微微高聲道。

轎辇裏的顧矜霄,便輕輕撥動琴弦,當真随手而為,為他們伴奏。

尹家的青年躍空,連擊三劍逼向林幽篁,在林幽篁稍退半步卸去其勢的下一刻,卻是突然轉身,乳燕投林一般往身後轎辇這裏飛去。

林幽篁懶洋洋的勾起的唇角瞬間冷凝,他沒想到這人竟然也是沖着轎辇內的顧莫問而去,瞬間變換身形,卻是追及不能。

“小心!”

青年的唇角揚起,勢在必得,眼神銳利。

這距離,車內的男人只有一張琴,根本擋他不住。

只要速度夠快,在這兩個擡轎人發動前,一擊必中,就可以……

青年的眼睛忽然睜大,仿佛看到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一幕。

一道粉色輕靈的身影向他飛來,義無反顧,比他的劍還快,深深的撞進他的懷裏。

青年下意識就反手抱住了她。

這是他剛剛慘死的師妹,就在他眼前被割斷了脖子。

盡管他們來之前,他阻攔不住她,決心陪她來這裏時,他就已經預料到他們的結局。看到她死去時,還是渾身發抖一樣的痛徹心扉。

她向他奔來,他怎麽能不接住她?

就算她的手穿過他的心髒,他也不能讓最愛幹淨的師妹,跌到土裏去,死得那樣難看。

青年手中的劍松開了,兩只手用力抱緊那嬌小的女孩兒,嘴裏不斷湧出血來。

那女孩兒的身體卻是冷的,沒有心跳。

青年望向黑色的轎辇,轎辇裏的男人目下無塵,沉靜如深水寒潭。

他指下動人的琴音還在繼續,在那曲折的曲樂裏,懷裏早已死去的女孩兒也把他抱緊了,依偎着,仿佛再也不會分開。

顧矜霄也沒有想到,第一次使用杯水留影,是這種場景。

林幽篁原本很急,見他無事,這才疾步走來。

他回首瞥了那倒在荒草裏的兩人,青年墊在下面,用他自己的身體隔絕塵埃灰燼。

兩個人都已氣絕。

“怎麽樣,讓人厚葬了嗎?”林幽篁平靜地問道。

顧矜霄還在彈琴,這次是首引魂之曲。

他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那張俊美尊貴,總是過分沉靜的臉,雖然時時會因為眼尾的陰郁,不經意生出的陰鸷淩厲,讓人心生懼意。

可是,絕大時候反而會覺得,這樣的人就該是高高在上,不沾染絲毫鮮血殺戮。雖然,他本身就已經在黑暗罪孽的陰影裏了。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林幽篁自己都不明白,他一面确信這個人适合他,生來就和他是一國的人,樂此不疲想要染黑他。

但若是親眼見到,顧莫問當真平靜的染血了,心裏卻覺得很不是滋味。

林幽篁親手殺再多的人,也及不上顧莫問淡淡一曲間,借屍殺人的沖擊。

顧矜霄望着昏黃退去,暮色将合的天際,輕輕地說:“不用。走吧。”

黑色的轎辇被活死人擡着,稍稍繞開腳邊的兩具年輕的屍體,再也沒有停滞,消失在荒野裏。

黑色的轎辇裏,那引魂之曲的琴音還在繼續。

在很多人看不到的世界裏,無數淡淡的白光自土裏升起,比仲夏最美的螢火還要純淨。

無數的白光飛到天際,像人間的星星飛向天上,天上的星河也流淌回人間。

“生和死,在方士的眼裏是什麽樣的?”林幽篁躺在轎辇裏,枕着手臂,耳聽着悠揚婉轉的琴音,眸光忽明忽暗,望着窗外的移動的天際。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顧矜霄眼尾的郁色淡淡,在越來越晦暗的光線下,他整個人都像一尊比月光還白的玉像,那白讓人想到埋藏地底下,不見天日的明器玉雕。

顧矜霄的聲音仍舊很輕,仿佛沒有一點生而為人的情緒:“更高程度的有序,若是放諸單獨的一個人身上,就是無常。所謂報應是不存在的,因果皆歸天道。從善惡守恒之上,一切卻又算是果報相依了。”

他手下的琴音不絕:“方士也只不過是天道的代理人,你若摸到它的走勢,不論做什麽都是對的。若能執掌控制天地靈氣……”他輕輕笑了,“就可以接近傳說中的神仙。”

林幽篁搖頭:“太過複雜了,似懂非懂。不過我知道一點就夠了,只要你還在我這邊,勢就還在我這裏,對嗎?”

顧矜霄似有若無地颌首點頭。

林幽篁笑了,那他就要興風作浪了。

……

回到落花谷。

顧矜霄流露出精神不濟之态,林幽篁便也沒有多挽留,任他回房休息了。

房間內,忽然憑空出現一只散發着藍瑩光的燈籠。

顧矜霄眉宇略有倦怠,輕輕道:“那邊如何了?”

【沐君侯和鶴酒卿帶着琴娘小姐姐,已經到了奇林山莊內。林照月親自來面見他們。看樣子林變态搞出來的事,讓他也很愁了,居然一直都是綠名。】

“你說林照月?”顧矜霄稍稍有些意外,自從知道林幽篁是個男人後,他多少有懷疑過,這個人和林照月的關系。

林幽篁今日一直跟他在一起……

顧矜霄只略作思忖,手中并指虛畫念咒,在門口設下陣法。

然後就是,久違的出神入定。

他拟指作訣,天地間一只巨大的眼睛睜開了。

裏世界。

顧矜霄起身,神龍對他略一點頭,低低咆哮一聲,化作原型的半透明水龍。

盤旋一周,讓顧矜霄坐在它的背上,頓時穿過裏世界茫茫陰雲,往落花谷外飛去。

一直飛到,當初第一次發現挖寶點的秋水在天清如月附近。

居高臨下觀測地勢,就會發現這裏地形很特別。

那處莊園入口隐蔽,而煉魂的宅子就在莊園隔壁,只因為隔着傾斜地面的石壁,縱使相隔不到十米,等閑也難以發現。

“等等。”顧矜霄制止神龍意圖下去的舉動,居高臨下,縱觀全局,眉宇微鎖。

【怎麽了?】

“有大發現。整個秋水在天清如月的布置,都是一個大型的煉魂之地的陣法。恐怕,裏面的魂魄,不止三天前你我發現的那個無常鬼。”

【太過分了,這是扣留了我枉死城多少的常駐鬼口?】神龍好氣哦。

顧矜霄一寸寸地看過去,目光微停:“去中間那處最高的石柱上。”

神龍立刻下游而來。

顧矜霄站在這整個莊園最高之處,刻着北鬥和陰文的長琴浮在半空,他浮空三尺撫琴,口中不斷默念咒語。

淡青色音波所到之處,無數袅袅黑煙,陸陸續續盤旋上升。

三天前,被神龍和顧矜霄挖寶,打開壇口的無常鬼,在這神秘空靈的琴音裏,終于恢複了清醒。

循着琴音和咒語的指引,他不由自主地被召喚到顧矜霄眼前。

無常鬼穿着淡灰色的麻衣,被發跣足,但三天前那種,仿佛發黃的膠皮蒙在腐爛木頭上,可怖非人連五官都模糊的形态,已經不見了。

神龍已然化作戲參北鬥的樣子,此刻掩飾不住吸口水想吃的心情。

無常鬼跪在顧矜霄面前:“多謝大人搭救,免我永世不得超生之苦。”

顧矜霄的琴音停了,長眉微壓:“你是誰,為何在這裏?”

但其實,他已經認出了這個人。

無常鬼失魂落魄:“我是落花谷燕氏一族的少主,燕雙飛。我的未婚妻林幽篁……他男扮女裝,我癡心愛慕于他,或許是我逼迫太甚……他殺了我,還把我的魂魄囚禁于此。”

燕雙飛成了無常幽魂,對人世的留戀牽絆似乎淡了許多,言語間悵惘迷茫多于怨憤。

顧矜霄卻想明白了一件事。

“這秋水在天清如月,是誰所建?”

燕雙飛想了想:“是他。幽篁說在奇林山莊不自在,而我母親一直不願意他嫁進落花谷來。他說,想要建造一個屬于他的地方。選址設計建造,都是他在負責。”

秋水在天清如月,也是林幽篁一時興起題名。

顧矜霄對神龍說:“看來,這就是林幽篁制造控制活死人的關鍵。”

那些活死人的魂魄都掌控在林幽篁手裏,認他為主。唯有一魂牽系在肉身上,自然言聽計從。

【難道,這裏所有的魂魄,都是那些活死人的?林變态是從建造前就已經想好要幹什麽了?他未免也太可怕了!】

顧矜霄倒是習慣了,并不意外,只是有一個謎題還是未能解開。

關于煉魂之法,林幽篁又是從何處得知?他又哪裏來的本事煉魂?

“燕雙飛,林幽篁身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人出現?他是怎麽把你煉制成活死人的?”

燕雙飛神情格外痛苦,記憶似乎并不完整:“沒有別人,是幽篁……血……壇子……我被裝到壇子裏……紅了,他的眼睛變紅了……”

林幽篁的眼睛,會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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