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3只反派

林幽篁背對着妙觀山, 從顧矜霄面前徑直走過。

他臉上的神情并無特別,就像他說話的語氣一樣, 既不淩厲也不冷漠。甚至比起以往的戲谑頑笑,還要平常普通一些。

狂妄放肆,叫人寒意凜然的,卻正是這理所當然, 視作平常的态度。

許多惡人是不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若是知道當真有代價明碼标價擺在那裏,很多事情他們都不會做了。

但也有一種惡人不一樣,這種人就像清醒理智的瘋子, 他要做的事,沒有什麽能讓他猶豫退卻。

林幽篁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說出什麽話, 顧矜霄都是不意外的。

“等等。你滅了燕家,得到落花谷,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解除燕家活屍狀态?”林幽篁要走, 妙觀山卻出言阻攔。

林幽篁本不耐煩, 見一旁的顧莫問沒有動, 這才停了腳步,聲音清淩淡漠,随意道:“燕家的活屍, 你就是砍了他的頭, 也還是不會死。不過奉勸你最好不要試, 因為真砍掉了縫回去, 會越來越像死人。若是要徹底毀掉也不難,直接燒成灰燼,一點也不剩就好,只要你舍得。至于燒了以後是什麽後果,死人的世界我不懂。”

林幽篁不懂,顧矜霄卻懂。

他一直看着那青年和尚的活屍,燕家的煉屍之術,鎖的是一魄,人的三魂七魄,若是缺了一點,不完整都會影響轉世輪回。

這青年和尚能做許多活屍做不到的事情,鎖的絕不可能只是一魄,具體是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顧矜霄輕聲道:“他的肉身和魂魄牽系甚緊,要是真的燒成灰燼,有可能魂飛魄散。這是最嚴重的狀态,若只是尋常的活屍,最多是傷及一魂,導致神魂不全罷了。”

妙觀山原本木然的神情一點點活泛,就像岩石被風吹去表面風化的砂礫,露出原本冷峻堅硬的真面。

“你知道,你有辦法?你一定有辦法!”他的眼睛發寒發亮,狼一樣,像在絕望的永夜裏抓住一絲微弱的光源。

林幽篁忽然笑了,他一笑就透着刀鋒淬毒一般的豔麗:“他當然有辦法。你沒看到我們是怎麽過來的嗎?這世間有一種人,生來就游走在陰陽生死之間,許多人把他們叫作方士。現在你面前,就站着這樣一個真正的方士。可是,我們為什麽要幫你呢?”

妙觀山嘴唇和鼻翼都微微翕動,露出略顯狠意決然的神情,他原本面相氣質厚重大氣,就像寺廟的磚牆,因為長久沐浴梵音,心存善念而透着正氣。

現在,只一個眼神表情的變化,整個人的氣質就像開鋒的長刀。

“我的武功很好,很會殺人。而你們死人谷,要殺很多很多的人。你們缺高手,真正的高手眼裏,燕家的活屍大軍根本不足為懼。我幫你殺人,你們幫我救我哥哥!”

這番話從妙觀山嘴裏說出,一字一句,斬釘截鐵,不是效忠投靠,而是互換的交易。

林幽篁的桃花眼裏,淡淡幾分笑意,轉看向顧矜霄,懶懶地說:“各取所需,聽上去很公平。我的顧兄,你意下如何呢?”

他這可有可無的态度,好像成與不成,都聽憑顧莫問一言之間決斷。

顧矜霄颌首,尾音極輕的聲音,也淡淡的:“好。”

妙觀山看着他臉上沉靜平靜地神情,那聲可有可無的好,似乎凡人的生生死死于他,皆是輕而易舉把玩于指掌的小事。

心中不知是希望還是寒意,忽冷忽熱,奔湧血液而去,叫他發寒噤一般隐隐顫栗。

林幽篁忽然輕笑一聲:“該怎麽稱呼你,妙觀山應該是你哥哥的佛家稱號吧。以後你要跟我一道作惡,可千萬別讓人到了閻王那,叫錯債主的名字。讓人替你受了過。”

這話無疑是諷刺他之前的報應之說。

妙觀山面無表情,哥哥變成活屍後,他叫妙觀山是行善為哥哥積德。以後自然不敢再用這個名字見人,但他也不敢叫哥哥在天有靈,知道他做了什麽。

“既然入了死人谷,那就請谷主賜名。”

顧矜霄望着妙觀山身後,那青年和尚的活屍,平靜地說:“你現在,不怕報應了嗎?”

妙觀山沒有回頭,極冷的笑了。那冷從眼底深處迸發而來,話也是:“他一生都是極好的人,未曾做過一件惡事。已經十二年了,我想不出,還能有比現在更壞的下場。”

他落個什麽結局都無怨言,但不該是這個人。

“世間之事,若是都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知是會太無聊,還是會天下太平?”

林幽篁不笑了,神情聊賴淡漠,不知是嘆是嘲?

“既然如此,以後你就以——死人谷渡惡君的名字行走吧。”

妙觀山沒有異議,只緊緊盯着顧矜霄說:“什麽時候可以救我哥哥?”

“急什麽,等下我會讓人把名單送來,你只要殺掉上面十個人,顧兄自然就可以放心為你兄長施為。”說話的自然還是林幽篁,“畢竟,就是大夫醫病,也是要一點時間确診的。”

而妙觀山,也需要時間證明,證明他自己值得這份價值,也證明他對死人谷的衷心。

顧矜霄的目光從那青年和尚的活屍身上移開,什麽也沒有說,和林幽篁一起步入那巨型棺材一樣的黑色轎辇。

妙觀山便看着,那四面籠着黑紗的轎辇內,傳出一聲空靈的琴音。

餘音回蕩,那停在崖邊的轎辇便憑空擡起,直直的調轉了方向,朝着山巒大河對岸的山野飛走。

轎辇內,林幽篁向後望去,隔着黑色的紗幔看着遠去的山寺。

很快,他回轉過來。

“真是無趣。”林幽篁漠然地說,“希望他的武功,別像他做人那麽無聊。”

顧矜霄依舊下着來時的那盤舊棋,垂眸輕聲說:“你方才說錯了。世間的恩怨不平,不是因為好人早死,惡人長命。而是因為,見了幾件悲慘荒誕之事,就自以為發現世間真理。然後,改弦易張,妄斷天命。”

一枚黑子落下,直掠白棋腹地,打破膠着的對峙。

林幽篁傾身,一手自然的搭在他的肩上,越過他身側,自行落下一子。

之後也沒有收回手,就這麽靠着顧矜霄,眉宇又漸漸帶出一點愉快豔麗的笑意。

“不錯,最可悲可憐,就是這種一無所有之人,見了幾件無道之事,就學人行惡。一旦遭遇什麽禍事,便推給天意報應。轉而妄圖用積德行善,去明碼交易逃脫罪罰。壞也壞得可笑。好又好得功利。自然上不得九天,下不得地獄,只配為人所驅使馭策。”

顧矜霄眉目垂斂,望着棋盤,唇角輕輕翹起,淡淡道:“為人所驅使馭策,未嘗不是一條出路。否則,今日怎麽會遇到你跟我?”

林幽篁笑起,眼角唇邊彎彎,凝着顧矜霄的眼睛:“難道,你還真能活死人肉白骨?”

顧矜霄薄唇微抿,眼尾一點笑意沖淡郁色,他輕聲說:“活死人肉白骨的,是顧相知。我是方士,只颠倒陰陽。”

颠倒陰陽,生死相易。這八個字,何止于活死人肉白骨的震撼?

林幽篁望着那雙寒潭一樣的鳳眸,顧莫問的眼睛生得極好看,不是那種細長如勾的鳳眼,眼睛的線條流暢淩厲,只在眼尾時候忽然下滑勾揚。

被這雙眼睛看着,就像把靈魂放在他手心裏,浮沉泅溺,生死皆不由自己。

顧相知和他差的,就只有眼尾那一筆,還有那抹暈染懾人的神秘郁色。

“顧兄的相貌,生得極好。真可惜我不是個姑娘家。”林幽篁拉開一點距離,懶洋洋地笑着,“雖然我不是姑娘家,但和顧兄的情誼也可昭日月啊。所以,若是我一不小心遭了天譴,顧兄可千萬別為我颠倒陰陽了,只要記得抽空來地獄幫我搭把手就好。”

他這意思,顯然是想好了,就是死了做了鬼,也決心在地獄幹一番事業。

看來人間已經滿足不了他了。

所思所率,不可謂不深謀遠慮。

顧矜霄唇角輕揚:“好。我記得了。不過,不是每個人死了都會有魂,還能記得生前。鬼蜮荒蕪昏暗,不像人間。幽篁還是珍重些好。”

“說得也是,最起碼,若是我死了跟顧兄陰陽兩隔,像這樣坐在一起下棋飲酒,游賞江流林海的日子,就難得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壺酒,斟到兩個酒盞裏,端起一盞輕輕一碰,桃花眼笑意盈盈眯了眯:“如此良辰美景,我想起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可與顧兄把臂同游。去時,順路殺一對美人兒吧。”

他慢慢喝完了一盞薄酒,身姿不動,只酒盞緩緩微傾。

垂順的睫毛和微動的喉結,這個角度看去,意外的清冷禁欲。

棺材一樣的轎辇四面,黑色的紗幔被山風時時拂起。若隐若現那道紅衣,像雪夜裏最豔的一枝紅梅,被攀折珍藏,封棺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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